晨光稀薄如掺了水的牛奶,苍白无力地涂抹在临泉市老旧工人新村的筒子楼上。墙体灰黑斑驳,窗户空洞,整片区域像被时间遗弃的废墟。空气中冻结的寒意混合着铁锈、陈年霉变和未清理垃圾的酸腐气味。
宋声推开车门,冷风灌入骨髓。他下意识裹紧外套,看向身旁正缓缓下车的许默。深色旧外套裹着那过分单薄的身体,在灰蒙天色下如同一株被霜打蔫的植物。许默抬起头,目光像冻结的溪流,一寸寸漫过眼前这栋四层筒子楼。最终,钉死在三楼西侧那扇深绿色的铁窗。锈迹斑斑的防盗栏扭曲变形,像一具早已锈死的冰冷刑具。
宋声的胃猛地一缩。他干涩地开口,试图驱散这份凝滞的窒息感:“就是这儿?看着……挺凉快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也无。
许默毫无反应。深褐色的眼珠蒙着厚厚的冰壳,一丝光也透不进去。他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着,迈步走向黑洞洞的单元入口。更浓烈的腐烂气味——劣质烟草、呕吐物残留、变质食物和墙体深处渗出的、令人作呕的潮气——瞬间裹挟上来。宋声喉头滚动,强忍反胃。
楼梯间昏暗如通向地狱的甬道。声控灯昏黄摇曳,勉强照亮脚下溜光的水泥台阶。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记忆碎片上。许默走在前方,背脊挺得笔直,脚步却轻得像猫。宋声紧跟其后,清楚地看到许默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因用力而突起惨白,指甲深陷掌心,掐出月牙形的青痕。
302室。那扇厚重的深绿色铁门,像一块长在腐朽墙面的巨大伤疤。门上糊满了各种催缴单、疏通下水道的黄纸和专治疑难杂症的粗劣广告,层层叠叠如同陈年污垢结成的厚痂。宋声的目光仔细搜索,最终落在门楣上方,一小片深得发黑、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喷溅状痕迹。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他不敢深想那是什么。
许默在门前停步。他的视线没有落在那层污浊的“痂”上,而是死死钉在了门楣那块暗黑印记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灯泡细微的电流嘶声和他压抑的呼吸。
他抬起手,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不是去触碰冰冷的铁门,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确认,伸向门楣上方那片刺眼的暗痕。指尖尚未触及那冰冷粗糙的墙体,仅仅是指尖划过空气靠近的瞬间——
“砰!”
楼下传来巨大的摔门声! 紧接着是咆哮般的咒骂和沉重的脚步声!
“操他娘的!大早清的水管子爆了?!淹老子被窝了!哪个龟孙干的?!老子扒了你的皮!”
声音粗哑狂暴,带着浓重未散的酒气和点燃炸药引信般的暴戾!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砸在人的神经上!这声音……宋声瞳孔骤缩——是楼下那个同样嗜酒如命、常常将打骂妻儿当作消遣、与许父“臭味相投”的老王!
许默伸出的手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瞬间缩回!他猛地转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肮脏的铁门上!脸色惨白如纸!眼底的冰壳骤然崩裂,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恐惧与惊惶!全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压住喉咙里翻涌的恶心和尖叫!
“吵什么吵!”宋声立刻挡在许默身前,声音因紧张和愤怒而拔高变形,“大清早吼你妈啊?!”
但已经晚了!
咚!咚!咚! 裹挟着浓烈馊味汗臭和劣质酒气的身影已冲到楼梯口! 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眼珠布满红血丝的老王堵住了去路!他醉眼朦胧地扫过宋声,随即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许默苍白如鬼魅的脸!看到他身后那扇属于“304那家”的门,浑浊的眼珠瞬间爆发出混杂着惊愕、唾弃和残忍兴奋的光!
“哟嚯?!304?许……许家那小……”老王打着恶臭的酒嗝,舌头打卷,脸上的横肉因扭曲的笑意而抖动,“……小野种?!”他喷着唾沫星子,刺耳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你……你爹不是进去蹲号子了吗?你个……你妈个扫把星克死你老子……克死你娘……你也蹦跶出来了?!克完爹娘是不是想来克老子啊?!他妈的有种!跟你那短命鬼……”
“——你!闭!嘴!”
一声惊雷般的低吼!不是来自宋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能撕裂钢铁的绝对力量!
说话的是许默!
他猛地从宋声身后跨出半步!动作快如闪电!后背不再倚靠冰冷的门板!挺直的脊梁如同被怒火烧过的刀锋!一双眼睛死死钉在老王的脸上!那里面没有泪水,没有哀求!只有一片翻腾着熔岩与冰霜的赤红!那眼神如同地狱之火,烧穿了恐惧的灰烬,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杀意!
老王后面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双恐怖的眼睛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他被许默眼神中那股从未见过的、仿佛能将人凌迟的恨意震得酒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楼梯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凝固了!
宋声愕然地看着如同换了个人般的许默,胸口被震撼得几乎窒息!他从没见过许默这样的眼神!
老王显然也被镇住了。他张着嘴,喉结滚动,眼神闪烁着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惧意。那巨大的杀意如此真实。
就在这凝固的、一触即发的瞬间——
许默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从老王那张扭曲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在他身后楼梯栏杆上一小片暗红色的、像油漆泼洒又像血迹干涸的痕迹上。许默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看到了最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冻土下传来的寒风,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她不是短命鬼。” “她是许卫东——那个杀人犯——活!活!打!死!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砖,狠狠砸在老王的脸上! “她的血,染过你家门槛!”许默的指尖死死抠着墙皮,指节泛白,声音却奇异地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力,“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他妈喝醉了打老婆孩子打得房子乱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灌了黄汤发疯耍横的时候……会不会也被人!活!活!打!死!?”
这些话!冷酷!平静!却像淬毒的冰针! 精准无比地!狠狠扎进了老王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源!扎进了他醉酒后失手打骂家人被邻居诟病的羞耻、扎进了他内心深处那点隐隐约约、从未被点明的对失控可能带来暴毙后果的惧怕!
老王脸上的横肉瞬间僵硬!眼神里的暴虐被一种巨大的惊骇取代!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嘴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脸色惨白!被酒精熏红的脖子根褪去了血色!那点仗着酒劲耍横的胆气瞬间被戳了个粉碎!他惊恐地看着许默那双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睛,又惊恐地瞥了一眼身后那点被指出的红痕,仿佛那真的是来自地狱的诅咒标记!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老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怪叫,根本顾不上地上的什么,连滚带爬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仓皇逃向楼下!像丧家之犬般消失在了昏暗的楼道深处!
老王逃跑后,死寂重新笼罩了狭小的楼梯间,甚至比之前更沉,更压抑。
许默保持着那个向前踏出的姿势。背脊挺直如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刚才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充斥着纯粹冰冷恨意和绝对力量的嘶吼,似乎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支撑着他站立的,只剩下那如同回光返照般燃烧的愤怒!
他赢了这场对峙。用最凌厉的语言和最赤裸的恐惧反噬,驱散了那条恶犬。代价是,亲手撕开了自己内心最深、最痛、从来不敢触碰的伤疤,用母亲最惨烈的死亡作为武器。
就在老王仓惶逃窜的背影消失的刹那—— 支撑他的那股力量骤然消失!
像是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终于承受不住,猛地断裂!
许默的身体猛地一晃!剧烈的颤抖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他刚才还冰冷如刃的目光,迅速被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吞噬!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最终只剩下无边的空洞!
“呃……”一声微弱的、带着极致痛苦的抽气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挤了出来。
他试图转过身,动作却如同生锈的木偶,僵硬迟滞。目光下意识地、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般,重新落在了那扇深绿色的、布满污垢的铁门上。落回了门楣上方那块刺目的暗黑色印记上!
妈妈……就是在这里……被那个人……
“呕——!”
无法自抑的、巨大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头!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弓!双手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干呕让他浑身痉挛!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
眼泪终于决堤!
汹涌的、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像开闸的洪水冲垮堤坝!瞬间爬满了那张苍白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
不是因为恐惧。 不是因为怯懦。 是那被强行撕裂开的伤口!是将母亲最惨烈的死状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带来的、如同灵魂被反复凌迟的巨大痛苦!
他刚刚用母亲的死亡做了武器! 像撒盐在永不愈合的创口!
“咚!” 身体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许默再也无法站立!双腿一软!重重地!如同坍塌的山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钝响回荡在死寂的楼道里。
他蜷缩下去!像一只被强行剥开硬壳的软体动物!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脊背弯曲成痛苦的弧度!喉咙深处爆发出沉闷的、撕心裂肺的呜咽!不再是压抑的悲鸣,而是毫无遮蔽的、灵魂被碾碎般的绝望哀嚎!双臂死死地抱紧自己的头颅!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最黑暗的角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他的世界在崩塌。 他赢了言语的交锋,却彻底输掉了内心的防线。 他用母亲的血筑起的反击之矛,最终刺穿了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宋声僵立在原地。眼前这一幕让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他刚刚目睹了许默如同被邪神附体般的爆发,那瞬间的冰冷和力量感让他震惊!但此刻看着那团蜷缩在地、被巨大痛苦彻底撕裂的背影,听着那绝望的哀嚎,所有的震动都化成了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他冲动了!他刚才就该不管不顾立刻捂住老王的嘴!他后悔没在第一时间阻止这一切!
“许默!”宋声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几步跨到许默身边。
就在他蹲下身的刹那——
一阵穿堂风吹过,带来楼下刺鼻的垃圾臭味。风卷起了地上几张被老王的仓惶脚步带落的、早已被尘土浸透的陈年水电催缴单。
其中一张被许默撞在门上震落的缴费单,正面朝上飘落在他蜷缩的身体旁边。
而那张缴费单的背面—— 赫然写满了字!
宋声的动作猛地顿住!目光死死钉在那一小片被翻开的纸张背面!
那不是寻常的缴费单。那显然是被当做废纸利用的草稿纸!纸张泛黄,边角卷翘。上面布满稚嫩却用力刻划的字迹——是小学生歪歪扭扭的作业练习!而就在那些算术题目的空白缝隙间……在角落……用同样稚嫩的笔体,小心翼翼地、写了又划掉、划掉又重写了无数次……
【2008年10月15日 天气晴】 【今天是我生日。爸爸下午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给了我一袋大白兔奶糖。妈妈不让多吃,说会蛀牙。爸爸说没关系,今天小寿星最大。可是没等到晚上……爸爸又喝了好多酒……瓶子碎了……妈妈哭了……爸爸在吼……很响……我听见妈妈哭着喊“别打孩子”……好像有东西砸在妈妈背上……咚、咚、咚……很响……】 【我的糖掉在地上,踩碎了。】 【妈妈后来抱着我,说对不起……说把糖藏起来下次给我吃……她说,她很想带我去一个有好多好多糖的地方……去不了……她说对不起……】 【……我好害怕门……害怕门响……】 【……妈妈身上好凉……像……冰一样……】 【……那个声音好痛……咚、咚、咚……】
字迹凌乱扭曲。带着孩子语无伦次的恐惧和碎片化的记忆。 而最下方空白处…… 稚嫩的笔触旁…… 画着一个小小的、极其潦草却充满痛苦的哭泣脸。 还有一只……紧紧握着、滴着水的……小小的手。 那手的轮廓…… 不像是抓糖…… 而像是……死死抵着一扇沉重的门板?
许默蜷缩的身体就在这张飘落的废纸边。几滴滚烫的泪水失控地滴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晕开了早已模糊的墨水。
那纸上残留的童稚恐惧和门外真实经历的母亲哭喊…… 那扇永远存在的、砸响的门…… 那冰冷绝望的母亲怀抱…… 那被踩碎的、再也找不回来的生日糖……
过去与现在的残酷镜像在这一刻完全重叠!
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默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那些被他用无数平静和沉默埋葬的、模糊的、撕心裂肺的童年记忆碎片!那些血的颜色、妈妈冰冷的怀抱、门板后绝望的哭泣、碎酒瓶和“咚!咚!咚!”的巨响……所有的一切!在目睹母亲被暴力杀死的真相被自己亲手揭穿、再被这张记载着童年恐惧和母亲最后悲鸣的纸张无情放大的瞬间,终于化作摧毁一切的巨大海啸!
“啊——!!!”
一声凄厉绝望到令人灵魂颤抖的尖叫从许默蜷缩的身体内部爆发而出!那不是成年人的痛哭!是孩童被活生生剜心剔骨的、毫无遮掩的终极恐惧与剧痛!
他猛地伸出双手!不是去碰那张纸!而是死死地、如同挖掘地狱般抠抓着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指甲瞬间断裂翻卷!渗出血迹!他的身体猛烈地后仰!头颅重重撞向身后冰冷刺骨的铁门! “砰!!!”
铁门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只有那无尽的、要将灵魂撕裂成碎片的痛苦和恐惧需要宣泄!
“妈——!!!”
绝望、幼化、撕心裂肺的呼唤再次凄厉地响起!带着被活活撕碎的绝望! “不是我的糖……不要糖……” “别打……别打门……” “别打妈妈……” “呜……妈……” “对不起……对不起……”
语无伦次的哭嚎夹杂着巨大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自责!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扭曲,像一条被扔上岸垂死挣扎的鱼!每一次撞击铁门都带来沉闷的回响和骨裂般的痛楚!但他仿佛无知无觉!泪水混着脸上渗出的冷汗和挣扎时蹭上的污迹,狼狈不堪!
他像彻底疯了! 在真相、记忆和恐惧的巨大撕扯下。 精神彻底崩溃!
宋声看着眼前完全失控、陷入彻底崩溃状态的许默,巨大的心痛和恐惧让他浑身冰凉!他不能再犹豫!
他猛地扑上前!不再顾忌任何距离和可能引发的抗拒!他用尽全身力气!从正面!极其强硬地抱住了许默激烈挣扎扭曲的身体! 双手如同铁箍般!死死锁住了许默疯狂向后撞击铁门的头!用自己温热的掌心隔在了许默的后脑勺与冰冷的铁门之间!
“许默!停下!看着我!!” 宋声的声音因为恐惧和嘶吼而劈裂!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
许默的身体在他怀里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般猛烈挣扎!指甲疯狂地抓挠着宋声的手背和手臂!留下深深的血痕!喉咙里是破碎的哭嚎:“滚开!别碰我!别碰!……妈!门!门……咚……咚……”
“没有门!许默!没有门了!都过去了!!”宋声死死抱着他,任凭手臂被抓得鲜血淋漓,声音带着哭腔和嘶吼,将自己的额头紧紧抵在许默冰凉满是泪水的额头上!
“是我!宋声!看着我!我是宋声!”
“门关上了!那个畜生死在牢里了!门关上了!!” “你妈妈走了……不是你!是那个该死的畜生的错!”
“别撞了!别伤害自己了!求求你!停!!”
“疼就掐我!咬我!别撞!别伤害自己!!”
宋声的声音如同惊雷,一遍遍砸在许默崩溃的意识边缘! 那紧贴的温热额头传递着另一个生命的真实脉动! 那带着血腥气却死死护住他头颅不放的手!
疯狂挣扎的身体在那一声声嘶吼和额头传来的真实温热下,终于出现了一丝凝滞!激烈扭曲的动作渐渐平息,只剩下如同溺水者般剧烈的抽搐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绝望到极点的悲鸣呜咽!
“妈……对不起……”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蜷缩在宋声的怀里,喉咙里挤出幼兽哀鸣般的悲音。宋声的手臂像铁箍般箍着他,手掌垫在他后脑和冰冷铁门之间。许默的身体不再激烈撞击,但剧烈的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每一次抽搐都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呜咽。
浓烈的霉味、尘土和污垢的气息裹着两人。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沉重。铁蛋不安地在楼梯角来回踱步,绿眼睛在昏暗中忽闪。
宋声抱着怀里濒临破碎的灵魂,手臂被许默无意识抓挠出的血痕刺目惊心。痛吗?他感觉不到。只有心脏被反复撕扯的窒息感。
他忽然明白,所谓的“旧居”之旅根本是个错误。这座废墟吞噬了生命,也禁锢了灵魂。每吸一口气,都像吸进陈年的血锈和绝望。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必须带他离开。 立刻!马上!
宋声咬着牙,手臂收紧,试图将蜷缩在自己怀里的许默架抱起来。“我们走!回家!”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然而就在他用力试图托起许默的瞬间——
一张被泪水打湿、又被踩踏揉皱的旧纸张,在宋声的靴边被鞋底带翻,露出了更多隐藏在角落里的字迹。不同于稚嫩笔迹的歪斜稚嫩,那是几行流畅许多、却也更加潦草绝望的字!写在废纸边缘,墨迹洇开,力透纸背:
【2008年11月20日 阴】 【又来了。门震得快散架。妈抱着我缩在墙角。她一直抖。她说小默乖,捂住耳朵。不要看。她说对不起。说她没本事带我们走。说下次一定……下次……(大团墨迹)】 【“啪”门开了……爸进来了……酒味……眼睛血红……】 【……好多的血……妈没有声音了……地上好红……】
字迹凌乱扭曲。 戛然而止。
最后的几个字被一大片浓重干涸的暗褐色掩盖。那不是墨水!是浸透纸张、早已凝固的……血!
宋声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向门楣那块暗黑色的印迹!再看向怀里蜷缩如婴孩、瑟瑟发抖的许默!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如同冰锥!狠狠贯穿了他的心脏!
原来……当年那扇门最终还是被撞开了! 是妈妈用身体死死抵着也没能挡住! 原来……她的血不仅仅是染了门槛! 她倒下的地方……就在这里! 就在……这张纸上那片凝固的、象征终焉的血迹之上! 就在……许默此刻蜷缩跪倒的冰冷水泥地上!
这栋楼! 这座楼梯间! 这扇门! 脚下的每一寸水泥! 都浸透了那个无助女人最后的绝望和鲜血! 都是……那场发生在许默年幼眼前的活生生凶杀案的现场!
宋声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头顶!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的窒息感(学校档案掩盖了一切!只说母亲“意外身故”)如同藤蔓般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不是恐惧!是毁天灭地的愤怒!
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为什么要把他重新扔回这个地狱?!
就在这时——
跪在他怀里的许默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或许是宋声身上陡然炸开的戾气?又或许只是残存的本能?
在宋声因真相和愤怒而僵硬的刹那,许默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动作依旧虚弱无力,眼神涣散空洞。但作瞬间凝固。指尖停留在那片暗红之上。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挣扎、哭泣、咆哮……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他脸上被泪水冲刷开的泥污和泪痕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但此刻,他的表情却异常古怪。
空洞。 彻底的、令人绝望的空洞。
那双眼眸,如同被彻底熄灭的恒星,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绝对的虚无。没有任何聚焦,没有任何情绪。刚才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激烈的颤抖,仿佛从未发生过。他的身体僵硬地保持住那个半跪伏的姿势,指尖贴着那片冰冷的暗红,一动不动。
他不是在看。 他是……坠入了那片凝固的血色深渊。 坠入了那个母亲被活活打死、温热的血浸透地面的冰冷画面。 现实与过往的血腥彻底重合。 灵魂已被抽离。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跪伏在染血的原罪之地。
“许默!许默!看着我!”宋声再也顾不上下,猛地扳过许默僵硬的双肩!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变调!
没有反应。
指尖依旧冰冷的贴在纸上。 眼神涣散地投向虚空。 身体冰冷的像块石头。
只有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从鼻端断断续续地进出。
他还在呼吸。 但灵魂的光……已被彻底掐灭。
昏暗的楼道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宋声浑身冰凉地看着怀里这具失去反应的行尸走肉。 无尽的悔恨和恐惧终于如同冰冷的潮水。 彻底淹没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