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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冰河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江南梅雨时节。
青石巷的薄雾里,那人撑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素白长衫被雨水浸透,隐约透出清瘦的轮廓。他弯腰将伞倾斜向摔倒的孩童,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发梢滴落的水珠连成银线。
"多谢先生..."孩童的母亲惶恐道谢。
"无妨。"
那声音清冷如玉磬,惊得洛冰河手中茶盏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玄色衣袖上。三百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这个声音的纹路,可当熟悉的韵律穿透雨幕时,指腹下的天魔印竟开始发烫。
茶肆老板娘慌忙递来帕子:"客官当心..."
再抬眼时,那道身影已消失在巷口,唯有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支离破碎的天光。
连续七夜,洛冰河站在那间草庐的梨树上。
透过雕花木窗,能看见那人伏案誊抄医书的背影。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宣纸屏风上,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偶尔咳嗽时,他总会用左手按住心口,右手仍稳稳提着狼毫——这个姿势让洛冰河想起清静峰的夜课,沈九批阅弟子作业到三更天,咳血也不肯搁笔。
第五夜雷雨交加,草庐的茅草被狂风掀起一角。洛冰河看着那人踩着竹梯补屋顶,单薄的身形在闪电中摇摇欲坠。等回过神时,自己已捏诀加固了房梁,惊得檐下风铃叮当作响。
"奇怪..."那人仰头望着突然静止的铃铛,"今夜无风啊。"
月光照亮他颈侧一颗朱砂痣,位置与沈九当年被魔气灼伤的印记分毫不差。洛冰河扣着树干的手指深深陷入木质,新鲜的树汁染绿了指甲。
"公子脉象沉迟,可是常年浸染寒毒?"
草庐药香里,那人的指尖搭在洛冰河腕间。案头脉枕上绣着歪斜的竹叶纹,针脚与清静峰校服内衬的纹样一模一样。
洛冰河凝视他低垂的睫毛:"先生贵姓?"
"姓白。"
"白先生可曾去过北方?"
捣药的玉杵停顿一瞬:"幼时随父亲贩茶,最远到过苍溪镇。"
——那是沈九捡到洛冰河的地方。
药炉突然沸腾,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对方的面容。洛冰河袖中的溯光珠亮到极致,却照不出半分魂魄波动。这具身体里住着的,确实只是个与沈九相似的凡人之魂。
白大夫死在那年冬至。
洛冰河坐在茶馆二楼,看着送葬的队伍蜿蜒如白练。最前排的孝子捧着牌位,上面刻着"白露生"三字。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像朝露,也像那人一生未曾落下的泪。
"听说白大夫临走前,把祖传的玉佩塞给了街头小乞丐。"茶客们唏嘘议论,"真是个怪人..."
洛冰河指尖的茶盏裂开细纹。
他跟着人群来到坟前,新土还带着冰碴。袖中修雅剑突然震颤,剑穗上系着的半块玉佩发出莹光——这是三百年前沈九补好的那枚,此刻正与坟冢深处的另半块共鸣。
掘坟那夜下着冻雨。
棺木中的白骨心口处,静静躺着半枚刻有"清"字的玉佩。当洛冰河将它与自己那半块拼合时,斑驳的裂痕里浮出金色光点,在空中组成一行小字:
"借尸还魂者,不入轮回道。"
原来沈九的残魂早已消散天地,唯有这点执念附在玉佩上,借凡人之躯走完最后一程。他教孩童写字的样子,为贫民煎药的耐心,甚至是临终赠玉的温柔,都是沈九不曾示人的另一面。
晨光穿透云层时,洛冰河将拼好的玉佩埋回坟茔。新立的墓碑上多了一行剑痕刻就的小字:
"曾见仙人乘露去"
——
回魔宫的路上,山道边的野昙开了。洛冰河驻足看了许久,直到花瓣坠地。他忽然明白,自己追逐的从来不是转世或残魂,而是那道永远够不到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