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丝绸睡裙的料子很舒服,可后背还是隐隐作痛,被蔷薇刺扎到的地方火辣辣的,像有小虫子在爬。床头柜上的闹钟荧光屏发着绿光,清楚地显示着凌晨三点零五分。
顾沉舟还没来。
心口有点发慌,不是害怕,是等不到人的焦躁。楼下party早就散了,宾客们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留下满屋子酒气和狼藉。爸妈大概早就睡熟了,别墅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我翻了个身,面朝门口。门锁把手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那是顾沉舟第一次撬我房门时留下的。当时我吓得缩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听着外面金属碰撞的轻响,还有他压低了的咒骂声。后来他告诉我,那是他用瑞士军刀磨了二十分钟才弄开的。
"为什么不直接敲门?"我当时问他,声音还带着哭腔。
他趴在我床边,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敲门你会开吗?"
我没说话。那时候我才十二岁,他十七,已经长得很高了,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他总是趁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来找我,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下午。我们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在黑暗里躺着,听彼此的呼吸声。
门把手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眼睛紧紧盯着门口,连呼吸都忘了。
一秒,两秒,三秒。
门没开。
原来是幻觉。大概是等太久了,耳朵都开始骗人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翻了个身,背上的刺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口渴得厉害,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大概是刚才在花园里喊得太用力了。
我决定下楼找点水喝。
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口。走廊里的感应灯很敏感,我刚走到楼梯口,它就"啪"地一声亮了,吓了我一跳。灯光惨白,照在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我穿着粉色公主裙,笑得嘴角弯弯,站在爸妈中间。顾沉舟站在最后面,微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那时候我十岁,他十五。照片是在我们家后院拍的,蔷薇花开得正好,爬满了整个花架。记得拍照那天,顾沉舟偷偷掐了一朵最大的红蔷薇塞给我,花瓣上的刺扎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花瓣上,像极了今晚他捏碎酒杯时的样子。
楼梯很长,一阶一阶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回响。走到一半,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墙角。那里装着一个监控摄像头,红色的小灯一闪一闪的,在黑暗里格外醒目。
心猛地一沉。顾沉舟说过,家里的监控有七八个,爸妈说是为了防盗,可我总觉得它们像一双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们。有一次我半夜起床上厕所,看到顾沉舟站在监控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眼睛死死盯着里面。从那以后,监控室的门总是锁着的。
可是今天,那扇灰色的金属门竟然没关严,留着一条缝,里面透出蓝白色的光。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往上爬。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烟草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是爸爸最喜欢的黄鹤楼香烟味道。
爸爸怎么会在监控室?这么晚了,他不应该在卧室里睡觉吗?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门缝往里看。
爸爸坐在监控台前面的转椅上,背对着我。他好像瘦了些,肩背没有平时那么挺拔,夜色里看起来有点佝偻。手里的香烟燃着长长一截烟灰,快要掉下来了,他却浑然不觉。面前的监控屏幕裂开成九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显示着不同的画面:大门口、客厅、楼梯、花园......还有我的卧室门口。
鼠标"嗒嗒"地响着,爸爸的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屏幕上的画面在一帧一帧地回放。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他在看什么?是在查今天晚上的事吗?还是......
画面突然停住了。
爸爸按下了暂停键,屏幕上出现的竟然是我的卧室门口。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着昨天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正是party结束后没多久。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屏幕里,走廊的灯突然亮了。顾沉舟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他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站在我的卧室门口,左右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是那把他用了很多年的瑞士军刀。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钻心。爸爸怎么会看这个时间段的监控?他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们了?难怪今天生日宴上,他看顾沉舟的眼神那么奇怪,当时我还以为是错觉。
屏幕里,顾沉舟熟练地打开军刀,开始撬锁。他的动作很快,手指灵活地转动着,没一会儿,门锁就被他撬开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他侧身挤了进去,然后轻轻把门关上。画面里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和角落里那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
爸爸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烟灰终于掉了下来,落在他深色的西裤上,烫出一个小小的黑洞。可他像是感觉不到一样,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转身想跑。可刚迈出一步,后颈突然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回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爸爸掐着我的胳膊,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平日里温和的脸上此刻满是愤怒和失望,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烟草味混着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说!"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顾沉舟每晚都进来?!"
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黏黏的,很不舒服。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光光的脚丫。地板真凉啊,凉得我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他只是...只是哥哥...可能是...是担心我,所以来看一眼..."
"担心?"爸爸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撬锁进妹妹卧室叫担心?林未晚,你把我当傻子吗?!"
他的手越掐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疼,钻心地疼。可我不敢挣扎,只能任由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别装了。"爸爸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你们还做过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通红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们没有..."我摇头,声音哽咽,"真的没有...爸,你相信我..."
就在这时,桌上的监控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原来刚才爸爸摔掉了鼠标,不小心碰到了播放键。画面里出现了我的卧室,还是昨天晚上的时间,只是镜头角度不一样了,像是装在天花板角落里的那个隐形摄像头拍的。
顾沉舟坐在我的床边,俯身看着熟睡的我。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然后,他低下头,吻上了我的额头。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
时间仿佛静止了。
爸爸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瞳孔里倒映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画面。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轻微的抖动,而是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我看到他的右手慢慢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啊——!"
他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猛地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朝着监控屏幕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无数把小刀割在我的心上。屏幕瞬间变成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火花在黑暗中闪烁,仿佛在嘲笑我们这场见不得光的爱恋。
烟灰缸掉在地上,里面的烟头和烟灰撒了一地。爸爸还在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看着我,眼神空洞,里面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和失望,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沉稳,一步一步地逼近,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诡异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爸爸也停止了喘息,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门口。
脚步声停在了监控室门口。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门把手开始缓缓转动。
"咔哒。"
门开了。
逆着走廊的灯光,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黑色的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顾沉舟。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结实的身材。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拎着一把黑色的伞,伞尖还在往下滴水。
没有人说话。
监控室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三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爸爸慢慢松开了掐着我的手,身体微微颤抖。我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定充满了愤怒和失望。而我,站在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之间,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顾沉舟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扫过一片狼藉的监控室,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深,很黑,像一口无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积水顺着顾沉舟的裤脚蜿蜒成小溪。他站在监控室中央,目光先掠过我额头渗出的血珠,又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碴子里停顿片刻,最后定在父亲剧烈颤抖的右手上。那里还残留着捏碎玻璃杯的旧伤,此刻又添了道新的血痕。
"林叔。"他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冷,把伞立在墙角时发出沉闷的响声。黑色伞面滴落的水珠正砸在父亲那截断指的旧伤疤上——那是三年前为了保护我被碎玻璃划伤的。
父亲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抄起桌上的钢制烟灰缸。顾沉舟半步未退,只是微微侧身,恰好将我完全护在身后。这个动作让父亲的胳膊僵在半空,烟灰缸距离他太阳穴只有三寸。
"你..."父亲的声音突然破了。我这才发现他眼底布满新的血丝,像是熬了整夜。桌上散乱的烟蒂围成圈,最底下那张监控硬盘的标签日期,是我十三岁生日那天。
顾沉舟缓缓抬起右手,袖口沾着片破碎的蔷薇花瓣。他动作轻柔地擦去我脸颊的泪痕,指尖避开额角的伤口:"不是说过别锁门?"语气里的责备像羽毛扫过心尖,却让父亲手里的烟灰缸抖得更厉害了。
水滴顺着顾沉舟湿透的发梢滴在我锁骨处。我嗅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味混着泥土气息,突然想起去年暴雨夜,他背着发烧的我穿过后山时,也是这样的味道。当时他说林家的监控会拍到凌晨三点的山路,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玩笑。
父亲突然揪住顾沉舟湿透的衣领,将人狠狠撞在控制台。更多玻璃碎片哗啦啦落下,有块尖棱擦过顾沉舟下颌,血珠瞬间渗出来。"你算什么东西!"父亲的怒吼震得我耳膜疼,"我供你吃穿十年——"
"十五年。"顾沉舟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从我八岁被你们领进门那天算起,整整十五年七个月零三天。"他抬手覆上父亲青筋暴起的手背,两根手指精准按住父亲虎口的旧伤,那是被我十二岁生日时失控的马踢伤的,"林叔该记得,我当时是怎么把未晚从惊马底下拖出来的。"
父亲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我瞥见散落的监控光盘里,有张标签写着"马术俱乐部事故存档"。原来他们早就知道,那天我故意松开了马缰绳。
顾沉舟突然弯腰,捡起地上半块没摔碎的屏幕。蓝光映着他下颌的血痕,在玻璃碎片上折射出冷光:"需要我把上个月十七号的画面调出来吗?林叔应该不想让未晚知道,那天她在医院昏睡时,是谁在重症监护室外掉了眼泪。"
父亲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金属柜上。备用硬盘哗啦啦砸下来,其中有个贴着儿童贴纸的硬盘滚到我脚边——那是我十岁时偷偷贴的,里面存着顾沉舟第一次带我溜出别墅的监控录像。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顾沉舟脱下湿透的外套裹在我身上,烟草味混着雪松气息瞬间将我包裹。他弯腰擦去我脚踝沾上的玻璃碴,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
"走吧。"他牵起我的手时,我摸到他掌心有道新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门口那把黑伞不知何时移到了我头顶,伞骨有处明显的弯折,正是去年护着我挡落石时压坏的地方。
经过父亲身边时,顾沉舟突然停顿。他从口袋里摸出枚银色钥匙放在散落的硬盘上——那是父亲珍藏多年的,老宅阁楼的钥匙。十三年前我贪玩被锁在阁楼,是顾沉舟撬开门锁救了我,后来父亲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房间。
楼梯转角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我回头看见父亲蹲在满地狼藉里,颤抖着手将那枚钥匙拾起来,贴在布满胡茬的脸颊上。监控室蓝光映照下,他鬓角不知何时生出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