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炸响的瞬间，谢沉的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红痕。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翰林院值房的青瓦上，他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案头那盏桐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晃，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粉墙上。
"谢大人！"
值房木门被猛地推开，同僚崔琰提着湿透的袍角闯进来，额前还挂着雨珠："宫里来人了，说要宣您即刻面圣！"
谢沉指尖一颤，墨汁滴在刚写好的《论漕运疏》上。他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入翰林院才三年，实在想不出圣上为何突然召见。
"谢修撰，快接旨吧。"传旨太监王德全已站在院中，雨水顺着他的描金伞骨汇成银线。
谢沉整了整青色官袍，跪在潮湿的石板上。当听到"晋右丞相"四个字时，他险些打翻了接旨的双手。直到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他才确信这不是幻觉。
"王公公，下官资历尚浅......"
"哎哟我的谢大人，"老太监压低声音，"这可是太子殿下连日在御前举荐的结果。"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东边，"您那篇《裁撤冗官疏》，殿下读了整整三宿。"
雨幕中的宫道格外漫长。谢沉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朱门，官靴早已浸透。在太和殿前的玉阶上，他看见几个绯袍官员正在檐下避雨，其中礼部尚书赵德昌阴沉的目光像刀子般刮过他的脸。
"谢修撰，"赵德昌拦在阶前，雨水从他乌纱帽的两翅滴落，"本官劝你三思。右丞相之位，可不是你这种寒门子弟坐得稳的。"
谢沉正要行礼，殿内突然传来清越的嗓音："谢卿到了？父皇已候多时。"
太子萧景明不知何时出现在殿门口。他身着杏黄常服，腰间玉带上悬着的错金香囊在雨中泛着微光。谢沉第一次如此近地看清这位储君的面容——剑眉下是一双含威不露的凤眼，鼻梁高挺如刀削，唇角天然带着三分上扬的弧度，却不见丝毫笑意。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谢沉伏地行礼，雨水从袖口渗入肘弯。
"免礼。"萧景明虚扶一把，"陛下正与诸位大人商议漕运改制之事，就等谢卿的高见了。"
踏入大殿的刹那，谢沉被眼前的阵势惊住。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六部尚书分列两侧，而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启帝，正用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他。
"谢卿的《裁撤冗官疏》，朕看了三遍。"皇帝的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今日漕运衙门又查出亏空三十万两，你怎么看？"
谢沉感到后背沁出冷汗。这分明是个陷阱——漕运总督刘墉是赵德昌的姻亲，而裁撤冗官首当其冲的就是漕运衙门的闲职。
"微臣以为..."他余光瞥见萧景明悄悄竖起的三根手指，突然福至心灵，"当以三策治之。其一，追缴赃款；其二，精简漕兵；其三..."
"其三如何？"皇帝向前倾身。
"改河运为海运。"谢沉听见自己说，"臣查阅前朝档案，隆庆年间曾试航成功，可省去沿途州县层层盘剥。"
殿内顿时哗然。赵德昌厉声道："荒谬！海运风险巨大，万一..."
"万一成功，每年可省下二十万两运费。"萧景明突然接话，"儿臣已命人重制海图，请父皇过目。"
太监捧上一个锦匣，皇帝展开绢图时，谢沉看见太子的指尖在案几下向他比了个"五"——这是要他五日后递上海运细则的意思。
"谢沉。"皇帝突然唤他全名，"即日起你任右丞相，主理漕运改制。太子监工，五日后朕要看到具体章程。"
谢沉跪地领旨时，听见赵德昌的冷笑。当他抬头，却对上萧景明意味深长的目光。年轻的太子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在晃动的烛火中，谢沉认出那是"小心"。
雨势更急了。谢沉走出大殿时，一个小太监塞给他一把油纸伞："殿下说，谢大人初入内阁，这把伞给您挡挡风雨。"
伞柄上缠着细密的金丝，恰好契合手掌的弧度。谢沉撑开伞面，在连绵的雨声中突然明白——今日这场君臣奏对，根本就是萧景明精心设计的局。而他，已然成了太子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到翰林院收拾笔墨时，崔琰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没？赵尚书刚派人去扬州了。"
谢沉的手顿在半空。扬州是漕运枢纽，赵德昌这是要抢先销毁证据。
"崔兄，"他突然压低声音，"你表兄不是在扬州卫当差？帮我送封信。"
三更时分，谢沉在值房写下《海运五策》。写到第四策时，窗棂突然被石子击中。他推开窗，看见萧景明身着夜行衣站在雨里，发梢还滴着水。
"殿下！"谢沉慌忙要跪。
"免了。"萧景明翻窗而入，在地图上点出三个港口，"这三处要重点布防，赵德昌的人已经动了。"
谢沉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雨水的潮气。太子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正点在他刚写好的奏章上："这一条再加个补充——建议设海关衙门，直属户部。"
"殿下圣明。"谢沉提笔就写，却听萧景明轻笑："谢卿的字，倒是配得上'铁画银钩'四字。"
烛火噼啪作响，谢沉发现太子的侧脸在光影中格外分明。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线条，像是名家精心勾勒的墨迹。
"五日后早朝，"萧景明临走时突然转身，"无论赵德昌说什么，你都不要接话。"
"殿下是担心..."
"我担心你太过刚直。"萧景明的目光落在他案头的《海运五策》上，"有些仗，得留着本宫来打。"
这句话让谢沉心头一热。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他才发现窗台上留着个水渍未干的脚印，旁边落着半片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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