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冬,第一场雪落满皇城。
太极殿内,鎏金兽炉吐着沉水香,年轻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朝臣们分列两侧,奏事声此起彼伏。
"陛下,西北八百里加急!"殿外突然传来通传声,打破了朝堂的沉闷。
顾知年拢了拢狐裘,苍白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动。他站在御阶左侧,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一缕乌发从玉冠中滑落,垂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侧。
"宣。"少年天子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
传令兵风尘仆仆地奔入大殿,单膝跪地:"启禀陛下,镇北将军林清玄率军大破西戎于玉门关,斩首三万,缴获战马五千匹!西戎可汗遣使求和!"
"好!"皇帝猛地拍案而起,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林将军果然不负朕望!"
朝堂上顿时一片恭贺之声。顾知年却轻轻咳嗽起来,一方雪白帕子掩住淡色的唇。他的目光穿过欢呼的群臣,落在丞相赵弘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上。
"摄政王以为如何?"皇帝转向顾知年,眼中闪烁着少年人特有的光彩。
顾知年微微躬身,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此乃社稷之福。"说完又低咳两声,指节在帕子上收紧。
"林将军何时班师回朝?"皇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陛下,林将军已启程返京,三日后可抵皇城。"
顾知年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太了解赵弘眼中那抹精光意味着什么——这位把持朝政多年的丞相,绝不会放过拉拢边关大将的机会。
退朝后,顾知年缓步走在宫道上。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水渍。
"王爷。"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太医院院判沈砚快步追上来,"该用药了。"
顾知年接过青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林清玄..."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摩挲着碗沿,"沈卿可了解此人?"
沈砚接过空碗:"听闻是寒门出身,十八岁从军,二十岁便因战功升为校尉。先帝在时曾赞其'有卫霍之才'。"
"寒门..."顾知年唇角微勾,"难怪赵弘如此热切。"
三日后,皇城西门。
林清玄一袭玄色战袍,骑在通体乌黑的战马上,缓缓穿过城门。街道两旁挤满了欢呼的百姓,他却始终面无表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冷峻。
"将军,直接入宫面圣吗?"副将策马上前询问。
林清玄抬头望向皇宫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嗯。"
太极殿前,林清玄解下佩剑交给侍卫,大步走入殿中。他的战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与朝堂上文官们轻巧的步履形成鲜明对比。
"臣林清玄,叩见陛下。"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有力。
"爱卿平身。"皇帝笑容满面,"此番大捷,爱卿居功至伟!"
林清玄站起身,目光不经意扫过御阶左侧那道瘦削的身影。那人裹着雪白狐裘,正低头轻咳,仿佛对这凯旋场面毫无兴趣。
"陛下过誉,此乃将士用命之功。"林清玄收回视线,声音平静。
"林将军何必谦虚。"赵弘突然开口,笑眯眯地上前一步,"老臣听闻将军以五千精兵破西戎十万大军,此等勇武,实乃我朝栋梁啊!"
林清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丞相谬赞。西戎号称十万,实际可战之兵不过三万。"
赵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将军不仅勇武过人,更是谦虚谨慎。老臣提议,当重赏三军,加封将军为..."
"陛下。"一道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了赵弘的话。顾知年缓步上前,苍白的面容在狐裘衬托下更显病态,"臣以为,封赏之事当从长计议。林将军舟车劳顿,不如先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皇帝看了看赵弘,又看了看顾知年,最后目光落在林清玄身上:"摄政王所言极是。今夜朕在麟德殿设宴,为爱卿庆功!"
林清玄抱拳:"谢陛下。"
退朝时,林清玄故意放慢脚步。当那道白色身影经过身边时,他低声道:"王爷好手段。"
顾知年脚步微顿,抬眸看他。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将军何出此言?"
"末将不过一介武夫,不值得王爷费心。"林清玄直视他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锋芒。
顾知年轻笑一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林清玄下意识伸手,却在半空停住——他看见顾知年指缝间渗出的血迹。
"王爷!"一旁的侍卫慌忙上前。
顾知年摆摆手,用手帕擦去唇边血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将军看到了,本王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说完,他深深看了林清玄一眼,转身离去。
林清玄站在原地,眉头紧锁。他分明在那双病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锐光。
夜幕降临,麟德殿内灯火通明。
林清玄换了一身靛蓝色锦袍,腰间只悬一块古朴的玉佩。他一踏入殿门,便感受到无数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
"林将军!"几位武将热情地迎上来,拉着他入席。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林清玄却始终保持着清醒,冷眼旁观着朝臣们虚伪的客套。他的目光不时扫向主座旁的席位——顾知年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只摆着一盏清茶,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林将军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赵弘突然高声问道,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林清玄放下酒杯:"末将常年驻守边关,无心家室。"
"哎,将军此言差矣。"赵弘捋着胡须,"老夫有一侄女,年方二八,才貌双全..."
"丞相。"顾知年轻咳一声,打断了赵弘的话,"陛下赐宴是为庆功,谈婚论嫁恐怕不妥。"
皇帝也笑着摆手:"是啊丞相,此事容后再议。"
赵弘脸色微沉,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是老臣唐突了。来,林将军,老夫敬你一杯!"
林清玄举杯一饮而尽,余光却看见顾知年正望着殿外的夜空出神。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一道近乎透明的轮廓。
宴席散时已近子时。林清玄婉拒了同僚相送的好意,独自走向宫门。转过一道回廊,他忽然停下脚步。
"王爷跟了末将一路,不知有何指教?"
阴影中,顾知年缓步走出。月光下,他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将军好耳力。"
林清玄转身面对他:"王爷身体不适,不该在寒夜中走动。"
"将军关心本王?"顾知年唇角微扬,"还是说...在试探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林清玄突然笑了:"王爷多虑了。末将只是不明白,为何一个病弱至此的人,能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顾知年缓步上前,在距离林清玄一步之遥处停下。他比林清玄矮了半个头,气势却丝毫不减:"将军可知,最致命的毒药往往无色无味?"他抬手轻咳,袖中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就像...最危险的敌人,常常看起来人畜无害。"
林清玄眯起眼睛:"王爷是在警告末将?"
"不。"顾知年轻轻摇头,"是忠告。将军初回京城,朝中局势复杂,一步踏错..."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划过林清玄的胸膛,停在心脏位置,"便是万劫不复。"
林清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末将谢过王爷好意。不过..."他俯身,在顾知年耳边低语,"边关的风雪教会末将一件事——越是美丽的东西,越要小心。"
顾知年瞳孔微缩,随即轻笑出声:"有趣。"他抽回手,转身离去,"明日早朝,本王期待将军的表现。"
林清玄望着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胸口莫名发紧。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方才触碰顾知年手腕的地方,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