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冷藏机单调沉闷的嗡鸣，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沉重的心跳，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段开卿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拉成一道扭曲而绝望的剪影，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

他高大的身躯沿着光滑的金属壁，一点点、缓慢地滑落下去，像一尊被雨水泡软的泥塑，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那双总是掌控着咖啡机、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深深地插进浓密的黑发里，十指用力地揪扯着发根，指关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

他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某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如同受伤野兽被困在陷阱深处，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而压抑的呜咽。那声音被冷藏室的低温冻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能撕裂人心的痛楚。

寒气凝结成细小的白色水雾，在灯光下无声地飘浮、旋转，缠绕着他。

郁幼婵僵立在门口，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门框。冷藏室汹涌而出的寒气像无数冰冷的针，刺透了她单薄的校服外套，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但她感觉不到冷，或者说，另一种更刺骨的寒意正从她的指尖蔓延开来，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的右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着。刚才那一下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在她神经末梢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那不是段开卿皮肤汗湿的温热，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像是瞬间触碰到了万年寒冰的核心，又像是被某种非人存在的指尖轻轻划过。

那冰冷的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幻觉，可残留的麻痹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感，却顽固地盘踞在指尖，挥之不去。

她的目光无法从那个蜷缩的身影上移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一种混杂着惊惧、怜悯和巨大困惑的疼痛。

墙角那个湿漉漉的小小身影……那个紧紧贴在他背上、无声呼唤着“哥哥，冷”的小女孩幽灵……不见了。

就在她推开门，就在她触碰到段开卿后颈的那一瞬间，那个小小的、带着巨大执念的存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驱散，或者……是心愿得到了一丝传达的慰藉，暂时隐入了更深的虚无。

冷藏室里只剩下段开卿痛苦压抑的呜咽，和机器单调的轰鸣。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责任感，沉沉地压在了郁幼婵的心头。她不能就这样离开。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沉溺在这片由她亲手撕开的、信仰崩塌的废墟里。即使……即使会面对他更汹涌的怒火和质疑。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鞋底摩擦着冰冷光滑的地砖，发出细微的声响。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冷藏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段开卿剧烈颤抖的肩膀猛地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郁幼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肯定：

“她……走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那个蜷缩的身影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弹了起来！

段开卿倏然抬头！

那张布满冷汗的脸上，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得如同冷藏室墙壁上的瓷砖。

额角的青筋因为剧烈的情绪而虬结暴起，突突跳动。但最让郁幼婵心脏骤停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锐利、带着点玩世不恭或是不耐烦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如同燃烧着两簇来自地狱的幽暗火焰。

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风暴：是未干的泪痕混合着极致的惊惧，是被彻底摧毁认知后的茫然空洞，是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还有一丝……一丝被强行从记忆深渊里拖拽出来的、血淋淋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希冀？

它们激烈地碰撞、撕扯，最终化为一种能将人灵魂都洞穿的、极度锐利的疯狂质问，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郁幼婵！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失控的闸门，一个嘶哑到变形的音节，带着滚烫的血气和毁灭性的力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了出来，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谁——？！”

那一个字，裹挟着他所有崩塌的世界、所有的绝望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郁幼婵。

冷藏室的寒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刺骨。

郁幼婵被他眼中那种近乎实质性的疯狂和痛苦逼得后退了半步，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门框，退无可退。

她强迫自己迎上那双能将人吞噬的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带着巨大宿命感的名字清晰地吐露出来：

“你妹妹……段小绫。”

“段小绫”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冰棱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劈中了段开卿！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脊背“砰”地一声再次撞上冰冷的金属货架！

货架剧烈摇晃，上面堆叠的牛奶纸箱发出危险的倾轧声。

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仿佛被这个名字狠狠刺穿，钉在了灵魂最痛楚的伤口上！所有的疯狂、质问、暴戾，都在这个名字响起的刹那，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剧痛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死死地瞪着郁幼婵，眼神空洞得骇人，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看到了湍急浑浊的河水，看到了那抹刺目的、湿透的红……

郁幼婵看着他瞬间崩溃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知道，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了。她必须把看到的、感知到的，全部说出来。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继续吐出那个如同诅咒般缠绕着这个男人的日期：

“五年前的……11月21日……”

“轰——！”

这个日期，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在段开卿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掀起了毁灭性的滔天巨浪！

五年前的11月21日！

那是他的生日。也是小绫永远消失的日子！这个日期，是他心底最深、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禁忌！是他用层层叠叠的“唯物主义”堡垒死死封存的、流淌着脓血的疮疤！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和当时处理事故的寥寥几人，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得如此精确！

这个日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灵魂最脆弱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

段开卿像是被这致命的日期彻底点燃！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到非人的低吼，身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

郁幼婵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带着浓烈咖啡苦涩和绝望气息的劲风扑面而来！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腕就被一只冰冷、汗湿、却如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

“啊！”剧痛瞬间从腕骨传来，郁幼婵痛呼出声，感觉自己的骨头下一秒就要被捏碎！

段开卿的脸近在咫尺，惨白皮肤下青筋狰狞地跳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狂乱的火焰，充满了惊惧、暴怒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示众般的巨大恐慌。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要亲手掐灭这带来毁灭性真相的源头，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郁幼婵纤细的手腕折断。

“说！你到底是谁？！谁告诉你的？！”他嘶吼着，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郁幼婵苍白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破碎的灵魂深处硬生生磨出来的，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说——！”

手腕传来的剧痛让郁幼婵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段开卿眼中那濒临疯狂的戾气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像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

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想挣脱，想解释，可喉咙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就在这极度混乱和痛苦的顶点，就在段开卿那双燃烧着狂乱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阴谋或谎言的痕迹时——

异变陡生！

郁幼婵的瞳孔猛地放大，失去了焦距！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顺着段开卿死死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逆流而上，蛮横地冲进了她的大脑！

“嗡——！”

脑海深处仿佛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

眼前段开卿那张因暴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冷藏室惨白冰冷的灯光，堆叠的牛奶箱……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旋转，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扯碎、拉远！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哗哗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