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复古挂钟,时针悄无声息地指向了数字九。
咖啡店早已打烊。卷闸门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外面街市的喧嚣霓虹。
明亮的顶灯熄灭,只留了吧台区域几盏昏黄暧昧的壁灯,将偌大的空间切割成光影交错的沉默疆域。空气里残留着咖啡的醇厚余韵,混合着清洁剂过后的淡淡柠檬气息,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弥漫在寂静里的、无形的压抑。
郁幼婵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巷。白天喧嚣的巷子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流浪猫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她绕到后门,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推了一下那扇厚重的防火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门,果然没锁死。
一股混合着浓重咖啡香和……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店里一片昏暗,只有远处冷藏室的门缝下,泄露出几缕惨白的光。那光线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在这片昏暗中显得格外突兀和……不祥。
冷藏室的门虚掩着。
郁幼婵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像猫一样无声地靠近那扇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却在她自己的耳膜里无限放大。
越是靠近,那股寒意就越发刺骨。那不是普通的空调冷气,而是一种带着湿漉漉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阴冷。她停在门边,侧过身,小心翼翼地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向内窥探。
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照亮了冷藏室里堆叠整齐的牛奶箱、密封的咖啡豆袋和一排排不锈钢货架。而在那片冰冷的白色光域中心,在角落一个孤零零的牛奶箱上,坐着一个人影。
是段开卿。
他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躯此刻却佝偻着,像一座不堪重负的孤峰。黑色衬衫的背部绷紧,勾勒出僵硬的肩胛线条。他的双手深深地插进浓密的黑发里,十指用力地揪扯着发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背影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郁幼婵的心猛地揪紧了。
然而,更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就在段开卿宽阔的、紧绷的背上,紧贴着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身影!
那个穿着湿漉漉红裙子的小女孩!
幽灵的双臂像两条冰冷的水草,从后面死死地缠绕着段开卿的脖颈。小小的身体紧紧地、几乎要嵌进他宽阔的后背。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就那样毫无生气地搁在段开卿的颈窝处,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他的皮肤。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睁着,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虚无的空气,没有焦点。
冷藏室极低的温度似乎让她的存在变得更加“凝实”,也更加诡异。郁幼婵甚至能看到小女孩红裙子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在接触到段开卿衬衫布料之前,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于冰冷的空气中。
空气凝滞了。只有冷藏机沉闷的嗡鸣,像是某种不祥的鼓点。
就在这时,郁幼婵清晰地“听”到了。
一个细弱、飘忽、带着无尽寒意和委屈的声音,如同最细微的冰渣在玻璃上摩擦,直接在她和段开卿的脑海里响起:
“哥哥……冷……”
声音里浸透了水汽的冰凉,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孩童般的恐惧和无助。
这声呼唤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郁幼婵所有的犹豫。她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被……被缠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压过了恐惧,她猛地推开了虚掩的冷藏室门!
“吱嘎——”门轴发出更大的呻吟。
冷气如同实质的白色烟雾,汹涌地扑了出来,激得郁幼婵打了个寒颤。
段开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剧震!他像一头受惊的猛兽,猛地从牛奶箱上弹了起来,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旁边的箱子。他倏然转身,充血的眼睛在惨白的光线下如同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带着一种被彻底侵犯了领地的、濒临崩溃的暴戾,凶狠地射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时,那眼中的戾气瞬间暴涨到了顶点!
“郁幼婵?!”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而扭曲、拔高,像砂纸刮过生铁,在冰冷的空间里炸开,“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
那咆哮带着巨大的声浪,震得冷藏室里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郁幼婵被他吼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无法控制地落在他汗湿的后颈上——那里,刚才被小女孩冰冷的脸颊紧紧贴着的地方。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也许是那声“哥哥,冷”带来的震动,也许是段开卿此刻眼中那惊弓之鸟般的脆弱和狂怒交织的复杂情绪刺痛了她。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动了。
她向前一步,完全无视了段开卿那足以杀人的目光和爆发的戾气。在对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瞳孔注视下,她颤抖地、却异常坚定地伸出了手。
冰凉的指尖,带着她自己的恐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轻轻地、飞快地触碰到了段开卿后颈那片冰冷汗湿的皮肤。
就在她的指尖触及那片冰凉汗湿的瞬间——
“呃啊——!!”
段开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像是被高压电流狠狠击中,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开,后背“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冷藏室金属内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货架上的东西被震得哗啦作响。
他靠着冰冷的金属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惊惧和难以置信,死死地钉在郁幼婵那只还僵在半空的手上。那眼神里,除了暴怒,更多了一种被未知彻底攫住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刚才那一下触碰……冰冷!刺骨的冰冷!像一块刚从冰柜里取出的寒铁!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皮肤上滚烫的汗意。
可那瞬间的刺骨寒意,却真实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那绝不是郁幼婵指尖的温度!
郁幼婵也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到了,手僵在半空,脸色比冷藏室的光线还要惨白。冷藏机单调的嗡鸣声此刻如同雷鸣般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死寂。
只有两个人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错,清晰得可怕。
段开卿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从那根让他惊惧的手指,缓缓移到了郁幼婵那张写满了惊惶、担忧和某种奇异笃定的脸上。
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刺透骨髓的冰冷触感,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一个他拼尽全力否认、用“低血糖”和“幻觉”死死压住的念头,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疯狂地、不可遏制地从记忆最黑暗的深渊里翻涌上来——
冰冷的河水……刺目的红裙子……挣扎的小手……绝望的呼喊……
“哥……哥哥……冷……”
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妹妹段小绫被从湍急浑浊的河水里捞起来时,小小的身体,就是那样冰冷僵硬,穿着她最心爱的、湿透的红裙子。
段开卿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所有的暴怒和戾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冷藏室温度更深沉、更刺骨的绝望和……崩塌。
他死死地盯着郁幼婵,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金属壁,一点点地、缓慢地滑了下去,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双手抱着头,十指再次深深插进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整个世界,连同他赖以生存了二十二年的坚实土地,都在他脚下无声地、彻底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