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贴着冰冷的梧桐树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段开卿那张灰败、布满冷汗的脸,那双深陷在浓重黑眼圈里、翻涌着绝望混乱的眼睛,都像烙印一样刻进她的视网膜。
帮他?帮他什么?帮她摆脱那个穿着红裙子、湿漉漉的幽灵?还是……帮她找回那个五年前消失在冰冷河水里的妹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宿命感,沉沉地压在郁幼婵的心头。
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个男人还像头暴怒的狮子,恨不得把她这个“装神弄鬼”的怪胎撕碎,捏着她的手腕留下刺目的青紫。
现在,他却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溺水者,在深夜的街头,对着她这个唯一能看见“深渊”的人,发出了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的求救?
郁幼婵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拒绝,想转身就跑,逃离这团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危险的漩涡。手腕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靠近这个男人的代价。
然而,就在她内心激烈交战、几乎要被那巨大的恐慌压垮的瞬间——
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那片段开卿刚刚走出的浓重阴影里,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抹刺目的红!
郁幼婵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穿着湿透红裙子的小女孩幽灵,再次出现了!
她就站在段开卿身后几步远的阴影交界处,小小的身体半明半暗,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苍白的小脸。她没有看郁幼婵,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大眼睛,此刻只牢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依恋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死死地锁在段开卿微微佝偻的、宽阔的后背上。
小女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朝着段开卿的背影,伸出了一只半透明、带着水光的小手。指尖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光泽。
郁幼婵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那只冰冷小手的靠近,段开卿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攀升!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感知,一直强撑着站在郁幼婵面前、等待一个渺茫回应的段开卿,身体猛地一晃!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原本只是灰败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
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剧烈的生理不适而收缩。
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支撑的力道,剧烈地摇晃起来,膝盖不受控制地一软,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前栽倒!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段开卿蜷缩在地,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来自灵魂层面的巨大折磨。
“冷……好冷……”破碎的字眼从他紧咬的牙关间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
郁幼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地向前扑了一步,却又硬生生顿住。
她惊恐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痛苦颤抖的段开卿,又猛地抬头看向阴影边缘那个小小的红裙身影!
小女孩依旧站在那里,伸出的那只冰冷小手,距离段开卿蜷缩的身体只有咫尺之遥。她那空洞的大眼睛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靠近的渴望,和一种巨大的、无法纾解的悲伤。
然而,正是这种纯粹而强烈的执念,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对生者极具侵蚀性的冰冷力场,如同跗骨之蛆,正在疯狂地汲取着段开卿的生命力!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郁幼婵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通灵的能力让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正在疯狂侵蚀段开卿的、来自亡者的冰冷执念!
这不是低血糖,不是劳累过度,这是亡者对生者世界的强行侵扰,是阴阳界限被执念强行撕扯带来的可怕反噬!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拖垮!被那个他至死都无法释怀的妹妹的幽灵……拖垮!
巨大的责任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郁幼婵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再看地上痛苦蜷缩的段开卿,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投向那个阴影边缘的红裙小女孩!
她向前踏出一步,踩在湿滑的落叶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微微仰起头,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昏黄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牢牢地锁定了幽灵那双空洞的大眼睛。
“段小绫!”郁幼婵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命令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也直接“撞”进了小女孩的意识里,“看着我!”
小女孩伸向段开卿的手,猛地顿住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终于落在了郁幼婵的脸上。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郁幼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既是给小女孩听,也是给地上那个在痛苦中挣扎的男人听:
“你哥哥……他看到了!他听到你了!他知道你冷!”
蜷缩在地上的段开卿,身体猛地一震!痛苦的呻吟似乎停滞了一瞬。
“但是……”郁幼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你不能这样靠近他!你的‘冷’,会要了他的命!你想害死他吗?你想让他也变成和你一样……只能在这冰冷黑暗里徘徊的存在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空气里!
小女孩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一种巨大的、纯粹的惊恐瞬间取代了茫然!她猛地缩回了伸出的手,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她看看地上痛苦蜷缩的哥哥,又看看郁幼婵,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无助和巨大的恐惧,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至亲之人的致命威胁。
“不……不要……”一个细弱、带着无尽恐慌和哭腔的意念,清晰地传递过来,“不要哥哥……死……”
有效!
郁幼婵心中稍定,但丝毫不敢放松。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你想让他好好的,对吗?”
小女孩用力地、拼命地点头,小小的身影在光影中剧烈地波动着。
“那就听我的!”郁幼婵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离开他!现在!离他远一点!你的执念,你的靠近,只会让他更痛苦!只会把他拖向你所在的深渊!”
小女孩的身影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信号不稳的影像。她看看哥哥,又看看郁幼婵,眼中充满了巨大的不舍和痛苦,但那份对哥哥安危的恐惧最终压过了想要靠近的执念。她小小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地向后退去,重新融入那片路灯无法照亮的浓重阴影之中。每退一步,她小小的身影就变得更加透明一分,那双充满悲伤和不舍的大眼睛,却始终牢牢地望着地上蜷缩的段开卿。
随着小女孩身影的退却和淡化,弥漫在段开卿周身那股刺骨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消散。
地上,段开卿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缓缓地平复下来。紧抱头颅的双手无力地松开,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溺水的边缘被硬生生拖回岸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贴在惨白的皮肤上。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茫的虚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心神。他的目光涣散地扫过周围,最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无法理解的茫然,落在了几步外那个站得笔直、脸色同样苍白却带着一种奇异笃定的少女身上。
郁幼婵也微微喘着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刚才强行与亡者沟通、引导,对她而言同样是巨大的消耗。
她看着段开卿那空茫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残留的、被巨大痛苦折磨后的痕迹,心中五味杂陈。
她缓缓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
“她暂时离开了。”郁幼婵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很平静,“但她的执念还在。她找不到妈妈,也放不下你。她……被困住了。”
段开卿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郁幼婵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声音。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憎恶,没有了暴怒,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郁幼婵看着他眼中那脆弱的光芒,心头微微一颤。她移开视线,看向自己那只还残留着青紫指痕的手腕,低声道:
“想让她安息,想让你自己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段开卿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涣散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
“找到她。”郁幼婵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找到段小绫不肯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