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第三次数错铜钱的时候，油灯里的火苗忽然晃了一下。
他抬起头，破庙漏风的窗棂外，月光被乌云啃得七零八落。供桌上褪色的神像笑得慈悲，蜘蛛网在神像指尖结了张破败的网，风一吹，就簌簌地抖落灰尘。
"这位道长，您这馒头……"卖炊饼的老汉欲言又止。
谢怜回过神，发现手里的铜钱串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他刚要道歉，身后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脆响——
一枚金灿灿的元宝滚到炊饼摊前。
"他的钱，我付了。"
这声音带着笑，尾音却像把小钩子。谢怜后背猛地绷直，指腹蹭到剑柄粗粝的缠绳。八百年来，能让他条件反射去摸武器的声音，天上地下只此一个。
花城斜倚在枯树上，银护腕压着猩红衣袖，腰间弯刀厄命正在刀鞘里兴奋地嗡鸣。见谢怜转身，他故意把元宝往上一抛，金子划出的弧线刚好照亮他右眼黑曜石似的瞳仁。
"哥哥好狠的心，"花城接住元宝时，耳坠红珊瑚珠子晃得人眼花，"路过我的地盘，连炷香都不烧。"
炊饼老汉早已吓得钻到摊子底下。谢怜叹了口气，把多出来的铜钱放回褡裢："三郎，别闹。"
他伸手去拿馒头，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陈年的咒枷。花城眼神一暗，突然闪现到他面前，指尖在即将触到咒枷的前一刻又克制的收回，转而抽走了谢怜手里的馒头。
"凉了。"花城皱眉，掌心腾起幽蓝鬼火。馒头在火焰里翻滚，渐渐变得松软香甜。
谢怜怔怔看着这一幕。八百年前仙乐皇城最鼎盛时，御膳房也烤不出这样完美的馒头。花城总能把最普通的东西变成珍宝，就像他能在最肮脏的淤泥里种出最好看的花。
"鬼市新开了家茶楼。"花城把暖烘烘的馒头塞回他手里，"哥哥陪我去看看？"
谢怜的"好"字还没出口，厄命突然剧烈震颤起来。花城反手按住刀柄，嘴角还噙着笑，眼神却已经冷了："找死。"
破庙地面开始渗出黑血，供桌下的阴影扭曲成数十个无头人形。谢怜的芳心剑刚出鞘三寸，就被花城用两根手指按了回去。
"脏东西。"花城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呼吸拂过谢怜颈侧细小的绒毛，"别弄疼哥哥的手。"
猩红广袖翻涌如云，银蝶暴雪般倾泻而出。谢怜看着那些曾经需要苦战半日的厉鬼在银光中灰飞烟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浑身是血的孩子也是这样挡在他面前。
"三郎。"鬼气散尽后，谢怜轻声问，"你早就知道他们埋伏在这？"
花城正用袖子擦拭供桌，闻言歪头一笑："哥哥猜？"
谢怜不猜了。他早该想到，从自己踏出菩荠观那刻起，这人肯定就隔着八百里的距离亦步亦趋。就像当年铜炉山万丈岩浆前，花城说的那句"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茶楼比想象中热闹。
花城包了顶层雅座，窗外恰好能看见鬼市十里灯笼河。谢怜小口啜着梨花白，听楼下说书人拍惊堂木：
"话说那太子悦神日，金枝玉叶的贵人飞身接住坠楼小儿……"
酒杯突然被抽走。花城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这边，指尖沾着窗外飘进的灯笼光："这酒后劲大。"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糖人，"吃这个。"
糖人捏的是个戴斗笠的小道士，连芳心剑的穗子都惟妙惟肖。谢怜接过来时，指尖碰到花城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鬼王体温偏低，但此刻触碰的地方却烫得惊人。
"三郎。"谢怜突然说，"当年在上元祭天游，我接住的孩子……"
灯笼河突然掀起巨浪，千百盏明灯腾空而起。花城在光海里俯身，银饰叮当响着坠进谢怜衣襟："哥哥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吻落在谢怜眉心，像八百年前那个雪夜，濒死的小孩颤抖着触碰神明的靴尖。
窗外，三千明灯浩浩荡荡飘向天际。最亮的那盏里，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是花城用魂魄捏的、永远停留在被神明拯救那刻的自己。
谢怜在炫目光晕中闭上眼。他想起神武大街漫天飞花，想起城墙上飘落的红伞，想起这个人总是笑着说"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却从不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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