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调慢了的老挂钟,滴答声拖得又沉又长。王海依旧上班下班,只是脚步更沉了。妻子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夜里尤其厉害,咳得蜷成一团,背脊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抖。王海起来给她倒水,水杯递过去,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她咳得说不出话,只摆摆手,示意他回去睡。
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窗外,城市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浑浊的光晕。那来自西边的、若有若无的腐败甜香,似乎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混在妻子压抑的咳喘里,钻进他的肺腑。他想起宣传栏里那张光鲜的检测报告,想起老刘佝偻的背影。一股冰冷的、粘稠的东西,从胃里慢慢涌上来,堵在喉咙口。
衣柜深处那个小小的密封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层层的衣物,烫着他的意识。
单位里气氛也有些异样。茶水间里,几个同事聚着,声音压得很低。
“听说了吗?老赵住院了。”一个女同事皱着眉,用一次性纸杯搅着速溶咖啡,杯沿沾着可疑的褐色粉末。
“哪个老赵?仓库那个?”
“就是他!平时壮得跟牛似的,突然就倒了!说是……肺上的毛病,查不出具体原因,就说是‘环境性刺激’什么的。”她撇撇嘴,“环境性刺激?咱这办公楼能有什么刺激?”
“不止他呢,”另一个男同事插话,眼神往窗外老厂区的方向瞟了一眼,“我老婆在社区医院上班,说最近咳嗽、胸闷、皮肤过敏的人特别多,尤其咱们这片儿的。怪了,往年也没这样啊。”
“是啊,”女同事压低声音,“我家孩子学校,好几个孩子请病假,也是咳,小脸烧得通红……”
话题很快被推门进来的经理打断,众人作鸟兽散。王海端着空杯子站在饮水机旁,热水咕嘟咕嘟灌进杯里,蒸腾起带着漂白粉味的热气。他看着杯壁上迅速凝结又滑落的水珠,脑子里嗡嗡作响。肺上的毛病。环境性刺激。社区医院。孩子……楼下那块新铺的草皮下,那油亮的深褐色土壤裂缝里钻出的气味,仿佛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下班路上,他鬼使神差地绕了个远,走到西边老厂区那巨大的蓝色围挡外。围挡更高了,顶端加装了带刺的铁丝网,崭新的“瑞康生物·绿色未来研发中心”几个大字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属光泽。围挡严丝合缝,看不到里面任何景象。但那种低沉的声音又出现了,不再是夯击,而是一种持续的、频率恒定的嗡鸣,像无数台巨大的机器在密闭的空间里不知疲倦地运转,又像某种庞大的系统在深处进行着冷酷的循环。声音不大,却穿透围挡,钻进骨头缝里,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疲惫感。
围挡根部,靠近排水沟的地方,泥土颜色异常深,湿漉漉的,像永远干不透。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味道在这里汇聚——崭新的塑料味、铁锈腥气、粘稠的土腥,还有那腐败的甜香,像发酵过度的劣质香水,霸道地混合在一起,冲得王海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扶着冰冷的围挡板,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一点酸水。围挡的铁皮冰冷刺骨,上面似乎也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银灰色的污渍。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脚步踉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摇摇晃晃的、疲惫不堪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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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妻子咳得愈发厉害,人也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她开始拒绝去医院,说医生开的药吃了没用,白花钱。王海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灰败的脸色,看着她每次咳嗽时脖颈上绷紧的青筋。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怀疑是空气?是水?是楼下那块地?证据呢?那个可笑的密封袋吗?宣传栏里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堵住了所有质疑的可能。
一天晚饭,妻子只扒拉了两口米饭,又剧烈地咳起来,咳得浑身颤抖。王海放下碗筷,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嚯”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去找他们!”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狠厉。
妻子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一边咳一边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你……咳咳……找谁?别……咳咳咳……别惹事!”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眼神里是深切的恐惧。
王海僵在原地,看着妻子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桌上那碗没喝完的、颜色浑浊的汤,看着碗底沉着一层灰黑色的渣滓。那股火瞬间被浇灭了,只剩下更深的、冰凉的绝望。他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抱住头。妻子的咳嗽声在耳边持续,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夜深了。妻子咳累了,终于沉沉睡去,呼吸粗重而不稳。王海毫无睡意。他像个幽灵一样在黑暗的屋子里游荡。走到门厅,手指无意识地又摸向防盗门上的那道刮痕。刮痕的边缘依旧冰冷粗糙。他站了很久,然后,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他走到衣柜前,打开了柜门。
旧毛衣的气味混合着樟脑丸的味道涌出来。他拨开衣服,手指触到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密封袋。他把它拿了出来。黑暗中,看不清里面粉末的颜色,但那沉甸甸的、带着金属寒意的触感异常清晰。
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他拧开一个装过酱菜的玻璃瓶盖,把密封袋里的银灰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了瓶盖里。粉末不多,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反光。
然后,他拿起手机。没有开屏,只是凭着记忆,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点击。他打开了那个几乎从未用过的、手机自带的录音功能。红点无声地亮起,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对着那个盛着粉末的瓶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和平静:
“时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地点,我家厨房。这东西……是从我家防盗门上的刮痕里弄下来的,还有……对门那个人鞋上沾的。味道……说不上来,像新的塑料,又像铁锈……还有种腥气。”他顿了顿,喉咙发紧,“楼下……小区绿地里新填的那块地方,挖开过,味道更大,甜腥,带着化学品冲鼻。土是油亮的黑褐色……那晚警察来挖走了东西,裹着的,像个长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梦呓,断断续续地描述着电梯里的气味、老张面馆碗底的渣滓、塑胶跑道的甜腻味、枯萎的小树苗、老刘的咳嗽、单位里的传闻、老厂区围挡根部的污渍和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妻子的病……所有那些零碎的、令人窒息的片段,像沉在水底的碎片,被他艰难地、一片片打捞起来,对着那点微末的粉末,对着手机屏幕上那点微弱的红光,倾诉出来。没有结论,没有指控,只有冰冷的、混乱的、令人作呕的细节。
录音的红点一直亮着。王海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直到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他停下来,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看着瓶盖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银灰色粉末,在黑暗中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他关掉了录音。屏幕暗下去,厨房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水流滴答,滴答,敲打着死寂。
他没有保存录音。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留了很久。最终,他按下了退出。那段混乱的低语,消失在手机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拿起那个瓶盖,走到水槽边,拧大了水龙头。哗哗的水流瞬间冲走了瓶盖里那点银灰色的粉末,消失在下水道的黑暗中,无影无踪。
王海站在水槽边,看着水流冲走最后一丝痕迹。水声轰鸣,掩盖了一切。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关上水龙头。厨房里死寂一片。
他慢慢走回卧室。妻子在睡梦中又咳嗽了几声,翻了个身。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模糊而遥远。西边那片巨大的围挡,像一个沉默的黑色方块,矗立在城市的边缘。
王海躺下,闭上眼睛。黑暗里,那些气味似乎更加清晰了:塑料味、铁锈味、甜腻的塑胶味、冰冷的土腥气、腐败的甜香……它们无声地混合、发酵,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他感觉自己也正在被这种气味浸透,从皮肤到骨骼,再到每一次呼吸。那感觉,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冷。一种被庞大的、无声运转的机器碾过,连痛感都变得麻木的冰冷。
他不再去想那道刮痕,不再去想那个密封袋,不再去想那段被删除的录音。它们都消失了,像水流冲走的粉末。剩下的,只有这沉重的、无处不在的、无声的渗透,和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照着宣传栏里新的告示,照着老张面馆碗底越来越厚的渣滓,照着他妻子灰败的脸,和他自己眼中那片再也洗不掉的、浑浊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