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最终把妻子送进了医院。咳出的血丝染红了纸巾，像雪地里绽开的刺目红梅。
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单，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肺纤维化……进展太快了。环境因素不能排除，但具体诱因……”他摇摇头，后面的话被一声职业性的叹息代替。
王海签了一堆单子，预缴了数额令他指尖发凉的费用。妻子躺在惨白的病床上，氧气面罩蒙住了她半张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嘶鸣。她的眼睛透过透明面罩看着他，里面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灰败。
走出住院部大楼，正午的阳光亮得晃眼。医院门口巨大的电子屏上，正在播放本市的午间新闻。
女主播妆容精致，声音甜美而充满力量：“……我市重点引进项目，瑞康生物绿色未来研发中心一期工程圆满竣工！该项目采用国际领先的环保技术和工艺，标志着我市在可持续发展和高科技产业领域迈出了坚实一步！今日上午，市领导亲临现场视察，对项目成果给予了高度评价……”
画面切换。崭新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研发中心大楼，在阳光下像一个巨大的几何勋章。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几位领导，脸上挂着标准而自信的笑容。
镜头扫过，王海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个曾在楼道里行色匆匆、皮鞋沾着银灰污迹的小伙子，此刻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站在后排，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恭和激动。
还有几个他曾在垃圾站旁那个崩溃电话里听到过的名字，如今都成了镁光灯下的“功臣”。
领导对着镜头讲话，声音洪亮，充满赞许：“……瑞康生物的成功落地，是我市优化营商环境、推动产业转型升级的典范！
他们不仅带来了尖端科技，更体现了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环保意识！是真正的绿色标杆企业！我们要大力支持这样的优质企业做大做强……”
镜头掠过领导身后，研发中心侧面一片被精心规划出的“生态展示区”。新移植的树木枝叶稀疏，树下是刚刚铺就的、鲜红得刺眼的塑胶步道，和他小区楼下那条一模一样。
几个穿着统一工服的工人，正弯腰在步道边缘摆放鲜艳的花盆。
王海站在灼热的阳光下，看着屏幕上那些光鲜的笑容，听着那些铿锵有力的赞誉。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弯下腰，对着医院门口花坛的灌木丛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那屏幕里鲜红的塑胶跑道，像一条流淌的血河，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催缴住院费的短信提醒。
数字冰冷而庞大。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巨大的电子屏，新闻已经播完，换成了某款新车的广告。炫目的光影在屏幕上流淌。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回住院部大楼的阴影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盖过了其他一切。
妻子的病，像一块巨大的、不断吸水的海绵，迅速榨干了家里本就不丰厚的积蓄。王海开始在下班后，去一个物流仓库兼职。
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楼道里依旧漆黑，声控灯还是坏的。他摸索着钥匙开门，指尖习惯性地划过防盗门冰冷的表面。
那道刮痕还在，更深了些，边缘也更模糊了。他不再去抠它，甚至不再看它。它只是门上的一部分，像一块丑陋的旧伤疤。
他偶尔在电梯里碰到老刘的老伴。老太太眼窝深陷，抱着一个装着保温桶的布包，声音沙哑得厉害：“老王走了……肺上的毛病，没熬过冬天。”她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电梯跳动的数字，“走了也好……少受点罪。”电梯门开了，那股塑料铁锈味飘进来。老太太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佝偻着背走了出去。
王海沉默地站着，看着电梯门缓缓合拢。数字继续下行。
老张面馆彻底关门了。卷帘门拉得死死的，上面贴着一张打印的告示：“店主有事，暂停营业。”字迹歪歪扭扭。路过时，王海看到门缝里塞满了各种小广告。他想起最后一次去吃面，碗底那厚厚一层灰黑色的渣滓，像沉积的淤泥。他胃里又一阵不适，快步走开。
小区里新贴了不少“瑞康生物”赞助的公益广告。崭新的宣传画贴在旧公告栏上，画着蓝天白云下健康奔跑的孩子和老人，宣传着“科技创造健康生活”。那块曾被挖开又草草覆盖的绿地，边缘的草皮已经彻底枯死发黑，物业索性用一圈更高的、印着瑞康logo的广告围挡把它围了起来，上面喷绘着“社区绿化升级中”的字样。围挡崭新亮丽，完美地遮住了里面的枯败。鲜红的塑胶跑道依旧，只是落满了灰尘，鲜红褪成了脏兮兮的暗红，像凝固的血痂。
王海不再绕开它。他每天麻木地从上面踩过，鞋底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甜腻的塑胶味似乎也淡了，或者说，被更深沉、更顽固的、弥漫在空气中的另一种疲惫气息所掩盖。
妻子出院了。命是捡回来了，但肺已千疮百孔，离不开氧气瓶。一个小小的便携式氧气罐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像一根无形的脐带，连接着她和这个污浊的世界。
她终日倚在阳台那张旧藤椅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很少说话，咳也咳不动了，只是偶尔发出几声短促的、漏气般的喘息。
王海把藤椅挪到了阳台最里面，避开了直接吹来的风。他蹲下身，调整了一下氧气瓶的流量阀。妻子枯瘦的手搭在毯子上，像秋天凋零的树枝。
他伸出手，想碰碰她，指尖却在距离她手背一寸的地方停住了。那手背上布满了暗青色的针孔和淤痕。他最终只是替她掖了掖毯子的边角。
阳台上那盆绿萝早已枯死，只剩下一个空盆。王海没有扔掉它。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楼下那块被崭新围挡圈起来的枯地，望向西边。瑞康生物研发中心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阴沉的天空下，依旧反射着冰冷而坚硬的光。
更高更大的二期厂房正在旁边拔地而起，塔吊的巨臂缓缓移动，像某种巨型昆虫的节肢。围挡更高了，顶端加装了旋转的监控摄像头。
那种来自地底的、持续的嗡鸣声似乎更清晰了，日夜不息，像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冰冷的心跳。
风从西边吹来，带着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气息。它不再那么刺鼻，却更深入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附着在皮肤上，沉入每一次呼吸的底部。
一种混合着尘埃、倦怠、以及某种无形之物缓慢腐朽后的、沉甸甸的余味。
王海靠在阳台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冲入口腔，试图压住那股无处不在的沉闷气息。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妻子蜷缩在藤椅里的侧影，像一尊被风干的脆弱泥塑。看着楼下那块被华丽围挡遮住的枯地。看着远处瑞康那日益庞大的、冰冷的建筑群。
烟灰无声地掉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白。他吸完最后一口，把烟蒂在窗台的瓷砖上用力摁灭。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水银一样沉重地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知道，有些东西挖走了，有些东西埋下了。
挖走的，裹在深色的袋子里，消失在警笛的嘶鸣中。埋下的，裹在厚厚的银灰色材料里，裹在光鲜亮丽的报告和广告里，裹在这城市日复一日的喧嚣和沉默里。
它们不再需要尖叫，也不需要被看见。它们只是存在。像他妻子肺叶上那些无法逆转的瘢痕。像他门板上那道凝固的刮痕。像楼下围挡里无声枯萎的草根。像这空气中，每一粒漂浮的、带着沉重余味的尘埃。
王海关上阳台的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和那沉甸甸的气息。室内，只有氧气瓶发出极其微弱、持续不断的嘶嘶声，像生命在缓慢地、不可挽回地漏气。他走到妻子身边，拉过一张矮凳坐下。
屋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模糊而浑浊的光海。那光海之下，巨大的机器在深处嗡鸣，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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