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板上的鱼头骨碌碌滚进脚边的红塑料盆，浑浊的血水溅起几点，落在老杨洗得发白、沾满暗褐色鱼鳞斑点的蓝色工装裤上。
腥，浓得化不开的腥气裹着菜市场地面永远湿漉漉的馊水味，直往鼻腔里钻。他眼皮都没抬，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熟练地探进滑腻的鱼腹，一掏，一拽，一团温热的、颜色暧昧的内脏“啪嗒”掉进盆里。
手背上一道陈年的旧疤，被污水一泡，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
“爸！”
脆生生的喊叫穿透市场的嘈杂，像一道清亮的溪水。
老杨布满倦意的脸瞬间活泛了，嘴角向上扯开，堆起深深的褶子。
他扭头，看见女儿小雅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像只小鹿一样跳过门口一滩黑乎乎的积水，朝他跑来。两根麻花辫在肩后一跳一跳。
“放学啦？饿不饿？爸给你留了条大的鲫鱼，回去炖汤……”老杨直起有些僵硬的腰，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把手，想去接女儿的书包。
小雅笑着躲开：“不重！爸你忙你的！我站这儿等你收摊！”
老杨心里暖烘烘的，刚想再说什么，眼角余光猛地被一道刺目的猩红攫住。不是血，是颜色。
一辆低矮得几乎贴地的跑车，车身是那种嚣张到极点的、仿佛能滴出血来的暗红，引擎发出野兽低吼般的咆哮，像把烧红的刀子，蛮横地切开菜市场口拥挤的人流和摊贩三轮车组成的浑浊屏障。
它太快了，快得只留下一道灼眼的红色残影和一片被惊扰掀起的、裹着烂菜叶的污水。
老杨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一种不祥的冰冷预感冒出
他张着嘴，那个“小”字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变了调的嘶吼：“雅——！”
时间被拉长了，又像被猛地按下了暂停。
小雅刚跨下市场门口那道矮矮的水泥台阶，脸上还带着奔向父亲的、明亮的笑意。那团刺目的猩红，毫无征兆地、狂暴地撞上了那个纤细的身影。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引擎的咆哮里。小雅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树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残酷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几米开外油腻污秽的水泥地上。书包甩出去老远，课本散落一地，瞬间被脏水浸透。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只有身下迅速洇开一滩暗红，混着地上的污水，颜色触目惊心。
喧嚣的菜市场死寂了一瞬。只有那辆猩红的跑车，嚣张地停在路中央，引擎盖正对着小雅倒下的地方，还在微微颤动。
车门艰难地向上旋开，像一只怪鸟展开翅膀。一个年轻男人踉跄着钻出来，头发染成扎眼的银灰色，昂贵的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喷涌而出的浓烈酒气。他醉眼朦胧，脚步虚浮，看都没看地上那滩暗红和蜷缩的人影，反而嫌恶地皱着眉，低头看自己那双锃亮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色运动鞋——鞋尖溅上了一小滴浑浊的污水渍。
“操！真他妈晦气！”他骂骂咧咧，声音因为酒精而含混不清，带着一股被冒犯的、居高临下的暴躁。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摇摇晃晃地探身回车里，胡乱摸索着。
老杨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声音、气味、颜色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和女儿蜷缩着的、了无生气的轮廓。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个银发男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
“我***！！”老杨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血腥味。
就在这时，那银发男人终于从车里摸出了一个东西。不是手机报警，也不是查看伤者。他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他看也没看，粗暴地扯出一叠粉红色的钞票，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着，仿佛那叠钱也沾染了地上的污秽。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小雅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手臂一扬。
那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像一群被惊飞的粉红色蝴蝶，在空中散开，旋转着，飘落下来。有几张打着旋儿，落在了小雅身下那滩暗红污血的边缘，瞬间被浸染了边缘，红得更加刺眼。
“妈的，扫把星！拿去买副好点的轮椅！”男人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飞溅。他甚至没再多看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小雅，也没看正嘶吼着扑过来的老杨，只是极度烦躁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尖那点污渍，嘟囔了一句“真他妈倒霉”，然后拉开车门，把自己重新塞进那猩红的怪兽里。
引擎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跑车猛地向后倒了一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碾过几片飘落的钞票和散落的课本，然后粗暴地掉头，在众人惊愕、恐惧、愤怒的目光中，绝尘而去。只留下地上那滩刺目的红，散落的钞票，还有老杨那一声撕心裂肺、却无法穿透引擎轰鸣的绝望嘶吼。
老杨扑到小雅身边，双手颤抖着，不敢碰触那软绵绵的身体。他跪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粗糙的手指徒劳地想去擦女儿脸上沾着的污泥和血污，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周围有人围了上来，议论声、惊呼声、拨打120的嘈杂声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的世界只剩下女儿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和那双紧闭的眼睛。
一张飘落的、边缘被血污浸染的百元大钞，被风卷着，贴在了老杨沾满鱼鳞和污血的手背上。钞票冰凉，上面印刷的伟人头像漠然地注视着他。老杨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张钞票上，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了猩红跑车消失的方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污秽的手，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异常平静地，捻起了那张贴在手上的、沾着女儿血迹的钞票。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扫过那辆跑车消失前短暂停留的地面——那里，清晰地印着几个被污水模糊、但轮廓尚在的轮胎印。他死死地盯着，眼珠一动不动，像是要把那扭曲的纹路刻进瞳孔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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