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穿白大褂的人冲下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雅抬上担架。老杨像个木偶一样被推搡着上了车。
车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他紧紧攥着女儿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死死地捏着那张边缘暗红的钞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低着头,看着女儿苍白如纸的脸,目光却空洞地穿透了她,凝固在某个虚空的地方。那张沾血的钞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手术室门外的红灯亮得刺眼。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门开了。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职业性的疲惫和沉重。
“命保住了。”医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脊椎损伤太重,高位截瘫。
神经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后…离不开轮椅了。”
医生后面的话,老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飞。
他看着医生开出的长长缴费单,上面那一串串冰冷的零,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割着他的肉。他沉默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卷了边的、油腻腻的旧皮夹,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几张同样皱巴巴、沾着鱼腥味的百元钞票——那是他今天刚收到的货款。
他把这些钱,连同那张在医院门口捡起、沾着女儿血迹的崭新钞票,一起放在了收费窗口冰冷的玻璃台面上。
收款员是个年轻姑娘,她拿起那张崭新的、边缘带着暗红色污渍的钞票时,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指捻了捻边缘,然后飞快地把它塞进一堆旧钞下面,仿佛生怕那点污渍沾染了自己。
老杨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冷的死寂,似乎又凝固了一层。
医院的走廊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老杨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背对着喧嚣的缴费窗口。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最便宜的、烟盒都揉得发皱的劣质香烟,抽出一根。打火机“嚓”地一声,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亮了他指尖夹着的那张崭新的缴费通知单。通知单的金额栏,赫然印着一个足以压垮他几辈子的天文数字。
火苗凑近烟头,劣质烟草被点燃,辛辣的烟雾涌入口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打转,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嗽平息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没有焦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要洞穿冰冷的墙壁,投向城市某个灯火辉煌的角落。
烟雾缭绕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父亲”的悲恸和茫然,像燃尽的烟灰一样,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深海玄冰般的计算。
他盯着指尖那点明灭的烟火,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使用的、再寻常不过的工具。
那张沾着女儿血迹的崭新钞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旧皮夹的最里层,紧贴着几张更旧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纸币。
它不再仅仅是一张钞票,更像一枚冰冷的砝码,被无声地放上了命运失衡的天平一端。而天平的另一端,沉甸甸地压着那辆猩红跑车的轮胎印记,和那个银发男人带着酒气与极度轻蔑的咆哮——“拿去买副好点的轮椅!”
老杨掐灭了烟头,粗糙的指尖将那一点火星彻底碾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微不足道的一分,朝着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深处走去。那里,女儿小雅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个被摔坏的布娃娃,等待着父亲带回一个残酷的、需要用余生去消化的判决。老杨的脚步很沉,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如同一个影子滑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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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的“云顶”,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心脏。它盘踞在寸土寸金的滨江绝壁之上,通体覆盖着深色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黑色水晶。
能刷开它那扇厚重黄铜大门的人,名字往往只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或某些不对外公开的名单里。空气里浮动着雪茄醇厚的焦香、顶级香槟的冷冽气泡,以及一种被巨额财富反复擦拭过的、无懈可击的秩序感。
俱乐部深处,恒温泳池区域水波粼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霓虹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光怪陆离。几个穿着昂贵泳装、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泡在按摩池里,水晶杯里的琥珀色液体轻轻晃荡。
“老赵那腿,算是废了?”一个梳着油亮背头、肚腩微微凸起的男人啜了口酒,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