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敲打着排练厅高大的玻璃窗,将窗外灰蒙的天空晕染成一片流动的水墨。柯淳站在窗边,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与纸杯壁上细微的褶皱,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翟一莹那句轻如雨丝的“不客气…薄先生”,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混乱的心湖,漾开的涟漪裹挟着冰冷的戏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久久未平。
他倏然转头看向她。
她依旧安静地凝望着雨幕,侧脸线条在潮湿天光里柔和得近乎透明。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早已隐去,只剩下惯常的平静。唯有那小巧的耳垂,像被雨水打湿的花瓣,晕染着惊心动魄的绯红,固执地泄露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柯淳?翟一莹?我们继续下一场!”导演的声音在空旷的排练厅响起,打破了窗边这短暂的、只有雨声伴奏的静谧。
柯淳猛地回神,像被从一场迷梦中惊醒。他仓促地收回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握着那杯已经温凉的咖啡,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咖啡粗糙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混合着方才那句“薄先生”带来的奇异战栗。
围读继续。剧本翻到了薄寒时与乔予在废弃疗养院重逢的一场。这是全剧情感张力最强的核心冲突之一。薄寒时带着精心策划的羞辱步步紧逼,将乔予逼至崩溃边缘,试图撕碎她最后一点尊严。而乔予,在绝望的泥沼中,终于爆发出压抑多年的痛苦质问。
柯淳深吸一口气,努力沉入薄寒时冰冷坚硬的外壳。他念着台词,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酷优雅:
“……你以为躲到这里,就能逃避你犯下的罪孽?乔予,看看这地方,破败,腐朽,和你一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垂死挣扎的气味。真是…绝配。”
字句如刀。柯淳强迫自己不去看斜对面的翟一莹,目光死死钉在剧本上冰冷的铅字。他能感觉到薄寒时的阴影正一点点侵蚀自己的意识,一种冰冷的、毁灭性的快感在心底滋生蔓延。
轮到翟一莹了。她的声音起初很轻,带着乔予惯有的虚弱和认命:
“薄先生…放过我吧。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的声音渐渐染上压抑的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弦:“你想要的,不就是看我像狗一样在你脚边摇尾乞怜吗?好…我求你…求你看在过去的份上……”
“过去?”柯淳(薄寒时)几乎是立刻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触怒的尖锐刻薄,完全脱离了剧本要求的冰冷控制感,一种真实的、被“过去”这个词点燃的暴戾喷薄而出,“你还有脸提过去?乔予,你亲手把‘过去’钉死在棺材里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份上’?!”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捏着剧本的手指关节泛白,仿佛那纸张就是乔予的咽喉。
排练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柯淳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真实怒火的爆发震慑住了。导演皱紧了眉头,却没有立刻喊停。
翟一莹(乔予)像是被这声厉喝彻底击垮,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着、盛满破碎星辰的眼睛,此刻竟燃烧起一种绝望而疯狂的光芒,像即将熄灭的恒星最后的爆燃!
“那我呢?!” 她的声音不再是虚弱,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利和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模糊的心口硬生生剜出来,“薄寒时!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被钉死在棺材里吗?!我的过去呢?!我的人生呢?!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你的痛苦才配叫痛苦?!我的就活该被踩进烂泥里,连哭一声都是矫情?!”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却不再是无声的坠落,而是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死死地盯着柯淳的方向,眼神里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被彻底摧毁后、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巨大悲恸。那眼神,仿佛穿越了剧本,穿透了薄寒时的躯壳,直接钉在了柯淳的灵魂上!
柯淳如遭雷击!
薄寒时那冰冷的、复仇的快感瞬间被这双泪眼击得粉碎!一股尖锐的、冰冷的恐惧感像毒蛇一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看到了什么?那眼神里…那眼神里是他自己!是那个在公开场合忘词、被嘲笑和恐慌淹没、狼狈不堪的柯淳!是那个躲在深夜的沙发里,对着手机视频里她绯红的耳廓心跳失序的柯淳!是那个在试镜间里,用刻薄言语和冰冷表盘伤害她、事后又陷入巨大愧疚的柯淳!
薄寒时的阴影轰然倒塌。冰冷的剧本从柯淳僵直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声音在寂静的排练厅里格外刺耳。
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一步,仿佛被那绝望的眼神实质性地击中。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无序地擂动着,不再是属于薄寒时的冰冷怒火,而是属于柯淳的、被巨大恐惧和心疼撕裂的剧痛。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女孩,那个在台上握住他手给予他力量、在试镜间递给他纸巾、在围读时默默放下一杯热咖啡的翟一莹,此刻正被“薄寒时”——被他——伤得体无完肤。
巨大的愧疚感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做了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她露出那样的眼神?!
“卡!”导演终于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情绪…很足。但柯淳,薄寒时此刻应该是掌控者,是冰冷的施暴者,他的失控应该是精心计算后的爆发,而不是…”导演斟酌着用词,“…这种被反噬的失态。还有翟一莹,乔予的爆发是绝望的质问,是玉石俱焚,不是单纯的崩溃痛哭。方向有点偏了。休息十分钟,调整一下。”
导演的话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柯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翟一莹身上。她似乎也被自己刚才的爆发耗尽了力气,正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无声地用手背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那脆弱单薄的身影,此刻在柯淳眼中,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排练厅里其他人开始低声交谈,走动。柯淳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他看着翟一莹慢慢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窗边那个熟悉的角落。她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窗外连绵的雨幕,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芦苇。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柯淳。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迈开了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落寞的背影走去。排练厅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单薄的背影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他走到她身后,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被泪水浸湿的皂角清香。他看到她抬起手,似乎想环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那纤细的手腕在浅色针织衫的袖口下显得格外脆弱。
柯淳的心脏在胸腔里痛苦地绞紧。他想说“对不起”,想说“那不是真的”,想解释他失控的怒吼并非针对她…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沉重得无法吐出。他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肩线,看着她抬起又落下的手,一股巨大的怜惜和一种近乎赎罪的冲动,像汹涌的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朝着她纤弱的肩膀,慢慢地、迟疑地伸了过去。他想拍拍她,想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想抹去自己带给她的痛苦痕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薄薄针织衫的瞬间——
翟一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本能的、抗拒的微动作。
柯淳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僵在半空中!指尖距离她的肩膀,不过毫厘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的深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翟一莹微微侧过头,目光并未完全转向他,只是眼角的余光,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湿红水汽,极其短暂地、仓皇地瞥过他僵在半空的手。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丝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惊扰后、小动物般的脆弱与防备。
随即,她迅速地、几乎是仓促地转回头,将脸更深地埋向窗外灰暗的雨幕,只留给他一个更加紧绷、更加拒绝的背影。
柯淳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一股冰冷的酸涩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心脏,沉重地、一下一下地钝痛着。
那只抬起的手,最终无声地、颓然地垂落回身侧。
窗外,雨声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打在柯淳骤然失温的心上。那未落的指尖,残留着空气的冰冷,也残留着触碰被拒绝后,清晰而尖锐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