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读的尾声像一场漫长刑期的结束。柯淳的声音机械地刮过剧本上薄寒时最后的刻薄台词,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纸摩擦骨头的涩感。导演宣布结束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合上了剧本,动作快得像要甩掉什么烫手的东西,目光仓惶地扫过斜对面——那个窗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排练厅门口,只捕捉到翟一莹浅色针织衫一闪而过的衣角,迅速融入了离去的人群。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剧本的阴影无处不在。柯淳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公寓里,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薄寒时冰冷的眼神、刻薄的嘴角弧度、掌控一切的姿态。他试图在镜子里找到那个被仇恨淬炼的魔鬼,却总在某个瞬间,瞥见自己眼底深处那抹无法驱散的、属于柯淳的惶惑和愧疚。薄寒时的阴影沉重地压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本里那种昂贵香水混合着腐朽尘埃的味道。
***
正式开拍的日子,选在了剧本中那场核心冲突的发生地——一座真实的、废弃已久的旧疗养院。建筑物庞大而沉默地矗立在阴沉的天空下,外墙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蔓生的藤蔓如同绿色的血管爬满残破的窗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灰尘和陈年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息,与剧本描写的氛围严丝合缝。
柯淳化好妆,换上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薄寒时的战袍),站在布景区域外候场。冰冷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不属于他的疏离感。他看着工作人员在空旷破败的大厅中央忙碌:巨大的柔光灯架起,反光板调整着角度,轨道铺设完毕,镜头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忙碌的人影。废墟被精心布置成剧本里“乔予”苟延残喘的栖身之所——一张破旧的铁架床,几件洗得发白的廉价衣物散落在地,角落里堆着空罐头瓶。人造的雨幕装置在窗外模拟着剧本里的阴雨连绵,细密的水线顺着布满污垢的玻璃蜿蜒流下,发出持续的、令人心烦的沙沙声。
“演员准备!” 副导演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
柯淳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沉入薄寒时的躯壳。他迈步走进那片被灯光照亮的废墟中心。冰冷的、带着毁灭欲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布景角落——乔予应该蜷缩在那里。
翟一莹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裙子,抱膝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斑驳掉漆的墙壁。长发有些凌乱地垂落,遮住了部分脸颊。她没有化妆,或者说,妆容的效果是惊人的“素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眼下带着疲惫的青影,嘴唇干涩没有血色。她微微低着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赤着的、沾了些灰尘的双脚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片被风雨摧残后随时会凋零的落叶。
乔予。一个活生生的、被命运碾碎了的乔予。
柯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属于薄寒时的冰冷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几乎能闻到从她那个角落散发出的、绝望的气息。
“Action!”
打板声清脆地落下,像一声发令枪。
柯淳(薄寒时)瞬间敛去所有属于柯淳的痕迹。他像一头优雅而致命的猎豹,踩着锃亮的皮鞋,一步步踏进这片属于“猎物”的废墟。皮鞋踩在布满灰尘和碎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哒、哒”声,每一步都敲打在寂静的空间里,也敲打在角落那具单薄的身体上。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阴影投下,将她彻底吞噬。他微微俯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玩味的姿态,冰冷的视线如同手术刀,刮过她凌乱的发顶、苍白的颈项、洗旧的裙摆。
“躲猫猫的游戏,玩够了吗,乔予?”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柯淳在围读时的干涩飘忽,而是淬炼过的冰冷,带着一丝金属质感的沙哑,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裹着致命的优雅和残忍。“找到这里,费了我一点时间。不过…看着你像老鼠一样缩在这种地方,”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破败的四周,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倒也值了。”
翟一莹(乔予)的身体在他开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无声的、濒死的防御姿态。
柯淳(薄寒时)眼底的冰冷更深,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缓缓蹲下身,昂贵的西装裤因此绷紧,与这肮脏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他伸出手,不是剧本里要求的捏下巴,而是带着一种更侮辱性的、如同拨弄垃圾般的轻佻,用带着冰凉铂金戒指的食指指背,极其缓慢地、刮过翟一莹(乔予)裸露在外的、微微颤抖的冰凉脚踝。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翟一莹(乔予)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噬咬!
“别碰我!” 一声破碎的、带着极度惊惶和厌恶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压抑的寂静!这完全超出了剧本设定!翟一莹(乔予)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惊恐的火焰,身体剧烈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柯淳(薄寒时)的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抗拒!
“Cut!” 导演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意外和不满,“一莹!情绪太过了!乔予此刻应该是麻木的绝望,是认命,是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是这种激烈的应激反应!重来!”
片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人造雨幕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柯淳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指尖那冰凉的铂金戒指,仿佛还残留着她脚踝皮肤瞬间绷紧的触感和急剧升高的温度。他看着翟一莹像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墙角,看着她眼中那真实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是他!
是他刚才那个即兴的、带着侮辱性的触碰!
是他把围读时那个失控的、被反噬的薄寒时带进了镜头!
是他…让她露出了这样真实的、被侵犯般的眼神!
巨大的愧疚感和自我厌恶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想冲过去解释,想道歉,可薄寒时的西装像一层冰冷的枷锁将他锁在原地。他只能看着工作人员上前,看着翟一莹在助理的低声安抚下,慢慢平复急促的呼吸,重新垂下眼帘,将脸埋回膝盖,变回那个麻木的乔予。只有她剧烈起伏的肩膀和紧握到发白的指关节,泄露着刚才那瞬间真实的惊涛骇浪。
“Action!第二次!”
柯淳强迫自己再次进入薄寒时。这一次,他严格按照剧本。他念着冰冷的台词,伸出手,准确地、带着掌控意味地捏住了翟一莹(乔予)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像触碰一块冰冷的、濒临碎裂的玉。
“看着我。”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目光锁住她被迫仰起的、写满空洞绝望的脸。她的眼睛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泪水无声地滑落,流过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留下滚烫而冰凉的触感。这一次,她没有尖叫,没有反抗,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顺从。
“卡!很好!这条过了!”导演的声音带着满意。
柯淳立刻松开了手,像是甩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指尖残留着泪水的湿意和她皮肤的微凉,还有那无法忽视的、细微的颤抖。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仓促地后退一步,转身大步离开那片被灯光炙烤的废墟中心。人造雨幕的沙沙声追着他,像无数冰冷的嘲笑。
他走到布景边缘的阴影里,背对着拍摄区,胸口剧烈起伏。他抬起那只捏过她下巴的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上面仿佛还烙印着她泪水的温度和她无声的颤抖。
那不是乔予的眼泪。
那是翟一莹的。
是他亲手在镜头下,用薄寒时的手,在她身上烙下的、真实的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