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教室的光线有种奇异的质感。
下午四点二十七分,西斜的阳光穿过高一三班没擦干净的玻璃窗,被窗棂切割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翻滚着无数微尘,像是某种缓慢燃烧后残留的灰烬。林晚半跪在教室后排一张歪斜的课桌上,黑框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右眼紧贴着相机取景器冰冷的橡胶眼罩。她屏住呼吸,食指悬在快门按钮上方半毫米,捕捉着光柱里那些飞舞的微尘——它们在镜头里被放大了,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混乱与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力量彻底撕裂。这是她摄影课的期末作业主题:《尘埃与光》。荒诞,但真实。就像这所挂着“市重点示范高中”金字招牌的育英中学,精致得体的校服下,爬满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虱子?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快门即将落下的刹那——
“咔哒。”
不是她相机发出的声音。是隔壁空置的化学器材室,门锁被轻轻拧开的微响。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器材室早已废弃,积满灰尘,连校工都懒得进去。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贴在冰凉的桌面上。一种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从胃里翻涌上来。初中那次……也是空教室,也是她自以为隐秘的角落,拍下了班长在老师抽屉里翻找试卷答案的画面。结果呢?照片被删得干干净净,她成了“诬告同学”、“心理阴暗”的笑柄。转学前最后一天,书包里塞满了写着“告密狗”的碎纸片,每一片都像冰冷的刀片。
器材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没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个穿着熨帖深灰色西装的身影闪了进去,是张明远。教物理的年级组长,也是他们班的竞赛辅导老师。育英中学的明星教师,荣誉墙上挂着好几张他笑容可掬、戴着大红花的照片。林晚的呼吸停滞了半拍。张老师来这里做什么?器材室除了报废的烧瓶试管,只有灰尘。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跟了进去。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手腕上那块劳力士蚝式恒动的反光,即使在幽暗的走廊里也晃了一下林晚的眼睛。他脸上堆着过分殷勤的笑,近乎谄媚。门在他身后被轻轻掩上,留下一条细缝。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林晚的脚踝,带着冰冷的刺。理智在尖叫:离开!别惹麻烦!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相机,将长焦镜头对准了那条门缝。镜头视野狭窄、幽暗,像一个偷窥命运的小孔。
门缝里,张明远背对着镜头,站得笔直。中年男人正把一个包装异常精美的礼盒塞向他。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系着金色的缎带,上面印着一个烫金的、林晚不认识的英文花体字母Logo,低调又奢华。张明远的手抬了起来,似乎想推拒,手指在半空中蜷缩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中年男人几乎是强硬地,把盒子压进了张明远怀里,同时急切地说着什么,嘴唇快速翕动。
“张老师,孩子这次物理竞赛的名额……全拜托您了!这点小意思,务必收下!您也知道,莎莎她真的很努力,就缺这么个机会……” 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死寂的午后走廊里,断断续续飘进林晚的耳朵。
物理竞赛名额?林晚脑子里立刻闪过吴薇。那个永远低着头、校服洗得发白、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帮家里做活而有些粗大的女孩。吴薇的物理天赋是公认的拔尖,张明远不止一次在课上用她的解题思路当范例。
张明远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礼盒,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林晚从镜头里看到,他那只悬在半空、试图推拒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垂落下来,最终搭在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上。一个无声的、沉重的接受。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中年男人如释重负的笑容在镜头里扭曲放大。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心跳淹没的快门声。
林晚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想按快门!是那瞬间,张明远垂下手臂、接受礼盒的姿态,与记忆深处那个在办公室灯光下、同样垂下头、接受班长父母“道歉”的自己,诡异地重叠了。愤怒和一种冰冷的恶心感攫住了她,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
张明远猛地回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门缝,精准地锁定了林晚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平时的温和,只有被撞破秘密的惊怒和一种淬了冰的寒意。中年男人也惊疑不定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林晚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渣。她猛地从课桌上滚下来,动作狼狈不堪,膝盖重重磕在旁边的桌腿上,钻心的疼。她顾不上这些,像只受惊的兔子,抱着相机,连滚带爬地冲向后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死死钉在她身上。
冲出教室后门,她一头撞进走廊尽头那令人窒息的明亮里。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但她不敢停,拼命朝着楼梯口跑去。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完了。被发现了。初中那场噩梦……又要重演了吗?那些鄙夷的目光、刻意的孤立、书包里恶毒的纸条……胃里一阵翻搅。
“砰!”
一声闷响和压抑的痛呼从楼梯下方的拐角传来,打断了林晚慌不择路的奔逃。
她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惊魂未定地探头向下望去。
高二七班的许灼,校篮球队的主力前锋,此刻正被教导处的张主任和一个高大的体育老师一左一右死死地架着胳膊。他剧烈地挣扎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小麦色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左边眉骨那道寸许长的旧伤疤因充血而显得格外狰狞,几乎要裂开。他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崭新的白色篮球背心被扯得歪斜,沾满了灰尘和一个清晰的鞋印。
在他对面,站着的是刘强。那个以打架斗殴闻名、跟在王莎莎身后像条恶犬的高个子男生。刘强捂着肚子,脸上倒是没什么明显伤痕,只是表情夸张地扭曲着,嘴里不住地“哎哟哎哟”叫唤。
“反了天了!许灼!在走廊里就敢公然殴打同学!” 张主任的声音尖利刺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许灼脸上。他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许灼鼻尖,“校规校纪在你眼里是摆设吗?!给我放开他!” 最后一句是对着那个体育老师吼的。
体育老师闻言,钳制许灼的手又加了几分力,许灼疼得闷哼一声,身体被迫弓起,但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刘强。
“是他!”许灼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带着血气,“是他堵着高一那个小个子,抢他饭卡!我看不过去!是他先动手推我!”他猛地扭头,目光扫过旁边几个缩在墙角的、明显是高一的学生,“你们说!是不是!”
那几个学生被他野兽般的目光一扫,吓得瑟瑟发抖,头埋得更低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强立刻叫得更大声了:“张主任!他血口喷人!我就是跟学弟开个玩笑,他就冲过来打我!大家都看见了!”他朝着那几个高一学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看见没有?没人看见!”张主任冷笑,小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精光,“走廊监控刚好今天检修!许灼,你暴力成性,屡教不改!上次篮球场打架的处分还没消呢!这次……”
林晚站在楼梯上方,心脏还在为刚才的惊魂一幕狂跳,此刻又被眼前的景象攥紧。许灼像一头被陷阱困住的年轻狮子,愤怒而无助。刘强那拙劣的表演和躲在张主任肥胖身躯后的得意眼神,让她胃里再次翻腾起那股熟悉的恶心感。无处不在的谎言,明目张胆的偏袒。这和器材室里那幕,何其相似!只不过一个在阴暗的角落,一个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她的肋骨,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相机里……有证据。证明张明远的证据。证明这个道貌岸然的“优秀教师”另一面的证据。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笼罩她的恐惧。她看着下面被死死钳制、百口莫辩的许灼,看着张主任那张油腻而虚伪的脸,看着刘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冲动的力量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颤抖,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了下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显得格外清晰。
争执中的几人都被这脚步声吸引,抬起头。
许灼看到是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狼狈和难堪。他用力别过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被狼狈制服的鬼样子。
张主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戴着厚厚眼镜、毫不起眼的女生没什么印象:“你是哪个班的?这里没你的事!赶紧走开!”
林晚没看他。她径直走到许灼面前,无视了张主任和体育老师。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抓着相机。她抬头,目光透过镜片,看向许灼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屈辱的眼睛。他的额角还在渗着细小的血珠,混合着汗水,沿着那道狰狞的伤疤滑落。
“别冲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异常清晰,“别做傻事。”
许灼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她,眼神像要喷火:“傻事?看着他们欺负人不管才叫傻事!看着这种垃圾……”他挣扎着朝刘强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才叫傻事!”
“然后呢?”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压过了他的怒吼,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穿透力,“像现在这样?被他们抓住把柄?处分?记过?甚至开除?”她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撞上许灼的胸膛,仰头逼视着他,“你以为你砸烂他的脸,就能改变什么?你把自己也砸进去!砸进少管所!到时候谁去揭穿他们?谁去撕开这些烂疮?!”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许灼沸腾的怒火上。他挣扎的动作停滞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愤怒的火焰被一丝愕然和茫然取代。他看着她,这个平时安静得像影子、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生,此刻镜片后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愤的光芒。
林晚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抬起手中的相机,屏幕还亮着。她手指颤抖着,飞快地调出刚才在器材室门口拍下的那张照片——幽暗门缝里,张明远僵硬地抱着那个深蓝色丝绒礼盒,中年男人谄媚的侧脸,那刺眼的名表反光,还有礼盒上那个烫金的、象征特权的Logo。
她把屏幕猛地转向许灼,几乎要怼到他眼前。
“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毒的冰针,“你以为只有刘强?你砸得完吗?看看这个!这才是根子!你把自己砸进去,谁去动它?!”
许灼的目光落在相机屏幕上。那张被放大的、构图有些歪斜却无比清晰的照片,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他被愤怒充斥的脑海。张明远?年级组长?优秀教师?那张平日里温和儒雅的脸,在照片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陌生而阴沉。他抱着那个礼盒的姿态,充满了被迫的僵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肮脏感。
怒火没有熄灭,反而以另一种更冰冷、更暴烈的方式在许灼眼底重新燃起,烧尽了那片刻的茫然。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那道伤疤因为充血而变得紫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林晚的肩膀,像两柄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向楼梯上方——器材室的方向。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合了震惊、被彻底背叛的狂怒,以及一种被点醒后、更深刻也更危险的毁灭欲。
张主任和刘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懵。张主任伸着脖子想看相机屏幕:“什么东西?拿过来!学校禁止携带……”
林晚却像受惊的兔子,在张主任肥胖的手伸过来之前,“啪”地一声用力合上了相机屏幕,迅速把相机紧紧抱回怀里,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动作快得惊人。
“没什么。”她低下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拍…拍作业。”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是吴薇。
她正从物理竞赛辅导办公室的方向走过来。她走得很慢,微微佝偻着背,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埋进胸口。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瘦削的下巴在微微颤抖。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张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张纸的边缘,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她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周围的一切——剑拔弩张的许灼和刘强,气急败坏的张主任,抱着相机脸色苍白的林晚——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死死攥着那张纸,像攥着自己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希望,又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压抑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唇缝里泄出来,破碎不堪。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纸片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从这混乱的漩涡边缘,沉默地走了过去。
林晚的目光追随着吴薇,看着她手里那张几乎要被捏碎的纸——上面隐约能看到“物理竞赛报名表”的字样。再联想到器材室里那个中年男人提到的“莎莎”和“物理竞赛名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得发疼。
许灼也看到了吴薇和她手里的报名表。他眼底翻腾的怒火瞬间凝固,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难以置信的寒意。他看看吴薇单薄绝望的背影,又猛地转头,看向器材室的方向,最后,目光死死钉在林晚怀里的相机上。那张照片里的礼盒和谄媚的笑脸,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和肮脏。
张主任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看吴薇消失的方向,又狐疑地扫了一眼林晚紧抱的相机和许灼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楼梯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惊雷和即将引爆的引信。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驱不散这方寸之地弥漫的冰冷和压抑。林晚抱着相机,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那张照片的重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她刚才冲口而出的话,撕开了某个口子,也把一个巨大的、危险的秘密,抛到了许灼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