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灼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眉骨那道旧疤,火辣辣地疼。更疼的是心口那股灼烧的怒火,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焚成灰烬。器材室的门缝里,张明远抱着那个深蓝色丝绒礼盒的僵硬姿态,像烙铁一样烫在他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张平日里在讲台上谈笑风生、备受尊敬的“优秀教师”的脸,此刻在记忆里扭曲成了令人作呕的虚伪面具。
“垃圾!”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砸在楼梯间冰冷的空气里。他猛地挣了一下,架着他胳膊的体育老师猝不及防,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钳制稍微松脱。
“反了你了!”张主任的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唾沫星子再次喷溅,“还敢撒野!给我摁住他!”他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许灼鼻尖。
体育老师低吼一声,手臂肌肉贲张,像铁钳般重新收紧,甚至加了力道。许灼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呻吟。屈辱和愤怒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死死盯着张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又猛地转向躲在后面、捂着肚子装腔作势的刘强。
“看什么看?不服啊?”刘强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痛楚和得意的假笑,眼神却挑衅十足,“张主任,您看他那眼神,还想打人呢!”
“打!让他打!”张主任的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煽动性,“打!打了正好开除!育英不要你这种害群之马!”
开除。这两个字像冰锥,刺得许灼一个激灵。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耻辱感。他猛地想起父亲那张因为常年酗酒而浮肿灰败的脸,想起他每次醉酒后,都会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嘴里翻来覆去地咒骂:“出头的椽子先烂!强出头的鸟死最快!老子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你想学我?!啊?!你想让全家都跟着你一起烂在泥里?!”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像他父亲那样,倒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然后沉溺在酒精里,把怨气发泄给整个世界。
就在这窒息的对峙中,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让开!”
是林晚。
她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张主任和体育老师中间,瘦小的身体像一道单薄的屏障,隔开了他们对许灼的钳制。她低着头,厚厚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包开了封的纸巾——那种最普通的,小卖部一块钱一包的廉价货。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容拒绝的动作,抽出一张纸巾,踮起脚尖,用力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按在了许灼额角那道正缓缓渗出血珠的伤口上。
粗糙的纸巾摩擦着破裂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许灼下意识地一缩,却被她另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后颈,固定住。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反抗的坚决。她动作笨拙,甚至有些生硬,擦拭他脸上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血污时,指尖微微颤抖。她的呼吸很轻,很急促,喷在他下颌的皮肤上,带着一丝温热。
张主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懵了,肥胖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你干什么?!”
“他流血了。”林晚的声音很低,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近乎机械地用那张纸巾擦拭着。纸巾很快被血污浸透,变得软塌塌的。她又抽出一张,继续。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专注,仿佛这楼梯间里只剩下她和许灼,以及他脸上那道流血的伤口。她似乎要用这笨拙的动作,堵住他即将爆发的火山,也堵住自己心底同样翻腾的惊涛骇浪。
许灼的身体僵硬着。额角的刺痛感清晰无比,但更清晰的,是那只按在他后颈上的、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那笨拙的擦拭,那固执的姿态,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即将失控的怒火上,滋滋作响,腾起一阵灼热的雾气。他眼底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在雾气中挣扎、扭曲,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取代——一种被强行摁住的、几乎要撑破胸膛的憋屈和愤怒,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这陌生关怀触碰到的刺痛感。
他任由她擦拭着,目光越过她微颤的肩膀,死死盯着刘强那张写满恶意的脸。刘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又往张主任身后缩了缩。
“哼!流点血怎么了?打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张主任回过神来,语气依旧强硬,但似乎也找不到理由阻止一个女生给伤员擦血,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
林晚终于停下了动作。那张被血污浸透的纸巾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捏成了一团。她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和许灼的距离,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的声音依旧很低,却清晰地钻进许灼的耳朵,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现在,能冷静点了吗?”
许灼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额角伤口被粗糙纸巾摩擦后的刺痛,能感觉到脸上被擦拭过的地方残留的冰凉湿意。那股憋在胸口的怒火没有消失,只是被强行压缩、冷却,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像一块烧红的铁浸入了冰水,发出刺耳的嘶鸣。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他不再挣扎,只是用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张主任和刘强。
他的沉默,比刚才的怒吼更具压迫感。张主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转向那几个缩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墙里的高一学生:“你们几个!过来!说!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许灼先动手打刘强?”
那几个学生抖得更厉害了,互相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嘴唇哆嗦着,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刘强那带着威胁的凶狠目光,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他们身上。
“说话啊!哑巴了?!”张主任不耐烦地吼道。
其中一个矮个子男生被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刘强,正好对上对方那充满警告的眼神,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看清……”
“没看清?站这么近没看清?”张主任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是……是许灼学长……好像推了刘强学长一下……”另一个男生鼓起勇气,声音发飘,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许灼。
“听见没有!”张主任像是拿到了尚方宝剑,声音立刻高了八度,指着许灼,“人证在此!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暴力伤人,证据确凿!跟我去教导处!”
许灼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额角的伤口又开始突突地跳,牵动着那道旧疤。他真想一拳砸在那张油腻的胖脸上!砸烂那副虚伪的嘴脸!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林晚。她还站在那里,低着头,手里还攥着那团带血的纸巾,单薄的肩膀微微绷紧。她刚才的举动,她那句“冷静点”……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了他暴起伤人的冲动。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冷笑:“呵……人证?”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高一学生,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冰冷的嘲讽,“行,你们说是我打的,那就是我打的。”
他放弃了争辩。在这种地方,面对这样的人,争辩是徒劳的。只会把自己拖入更深的泥潭。他认了。但他认的,是这操蛋的规则,是这扭曲的“人证”,而不是他做错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张主任被他那声冷笑和隐含的轻蔑激怒了,“走!立刻跟我去教导处!这次非得给你个深刻的教训不可!”
许灼没再看他。他猛地甩开体育老师依旧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这次对方似乎也没再用力阻拦。他看也没看张主任和刘强,转身,大步朝着楼梯下方走去。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刚才的屈辱。
“哎!你去哪?站住!”张主任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
许灼充耳不闻,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林晚看着许灼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那团被捏得不成样子、沾着暗红血迹的纸巾。指尖冰凉。她慢慢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接迎上张主任那审视的、带着明显不悦和狐疑的眼神。那眼神像探照灯,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想穿透她那厚重的镜片和低垂的刘海,看清她刚才递出纸巾、说出那番话背后隐藏的心思。
“你,”张主任盯着她,语气不善,“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刚才给他看什么了?”他肥胖的手指指向她怀里的相机。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抱紧了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张照片散发出的灼热和危险。她强迫自己迎视着张主任的目光,尽管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她微微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高一三班,林晚。相机里是摄影课作业,《尘埃与光》。”她顿了顿,补充道,“拍的是空教室里的灰尘。”
“灰尘?”张主任显然不信,小眼睛眯缝着,透着精光,“拿过来我看看!”
“不行。”林晚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她抱着相机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里面有我的期末作业,还没交。张主任,这属于个人隐私。”她搬出了“隐私”这个看似无力的挡箭牌,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它又是张主任这种讲究“程序”的官僚一时无法轻易打破的屏障。
张主任被她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他狐疑地盯着林晚,又看看她紧抱着的相机,再看看楼梯下方许灼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旁边那几个依旧缩成一团的高一学生身上。他显然意识到了某种微妙的联系,却一时抓不住实质。器材室?许灼?相机?林晚?还有刚才那个失魂落魄走过去的吴薇……这些片段像散乱的拼图,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
“哼!”张主任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跟一个不起眼的小女生纠缠有失身份。他转向刘强,语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刘强,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啊?哦哦,没事没事,”刘强立刻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就是还有点疼……不过张主任您公正严明,替我主持了公道,这点疼不算什么!”他谄媚地笑着,还不忘狠狠瞪了那几个高一学生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没事就好。以后离这种暴力分子远点!”张主任拍了拍刘强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行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驱散了那几个高一学生,又警告性地瞥了林晚一眼,这才背着手,迈着方步,带着刘强离开了楼梯间。刘强临走前,回头朝林晚的方向投来一个充满恶意和警告的冷笑。
楼梯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午后的阳光依旧透过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驱不散角落里弥漫的冰冷和压抑。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手心里那团带血的纸巾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慢慢松开手,那团肮脏的纸巾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擦拭许灼脸上血迹时的触感——滚烫的皮肤,黏腻的血污,以及那紧绷肌肉下蕴藏的、几乎要爆炸的愤怒。
她成功了。暂时阻止了一场可能让许灼陷入绝境的暴力冲突。但她也把自己,还有那个危险的秘密,更深地卷入了漩涡中心。张主任那探究的眼神,刘强最后的冷笑,都像无形的绳索,正在悄然收紧。
林晚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推一下滑落的眼镜,指尖却触碰到了额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许灼伤口渗血时的温热。
***
许灼没有去医务室。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冲出教学楼,一头扎进空旷的操场。午后的阳光刺眼地落在他身上,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片冰冷的、燃烧着怒火的黑暗。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针在里面搅动,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愤怒。
他一路狂奔,直到肺叶像要炸开,才猛地停在篮球场边缘的铁丝网前。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铁丝网上!
“哐当!”
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网架都在颤抖,惊起了旁边树上几只栖息的麻雀。铁丝网粗糙的表面在他拳峰上擦出几道新鲜的血痕,混着额角干涸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但他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这种皮肉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股被背叛、被污蔑、被规则碾压的屈辱感来得猛烈。
器材室门缝里的画面——张明远僵硬地抱着那个深蓝色丝绒礼盒,中年男人谄媚的笑脸——和林晚相机屏幕上清晰定格的图像,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那张平日里在物理课上侃侃而谈、眼神里充满“智慧之光”的脸,此刻只剩下虚伪和令人作呕的贪婪!还有刘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张主任那副唯利是图的官僚腔调……这一切,像肮脏的淤泥,糊住了他的眼睛,塞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操!”又是一拳狠狠砸在铁丝网上,指关节瞬间破皮,鲜血淋漓。
为什么?凭什么?!
那个吴薇,他记得她。永远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但解题时眼神亮得惊人,思路清晰得连他都佩服。她的报名表……被攥得那么紧,又那么绝望地撕碎……就因为那个狗屁的礼盒?就因为那个什么莎莎?
许灼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铁丝网,身体因为愤怒和剧烈的喘息而微微颤抖。汗水混合着额角的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沾满灰尘的篮球背心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污渍。他仰起头,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光。
就在这片白光里,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张脸。那张因为常年酗酒而浮肿、灰败、写满怨毒和失败的脸。每次他惹了麻烦,或者仅仅是表现出一点点的“不合群”,父亲就会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里喷着劣质白酒的恶臭:
“强出头?!你想死得快是不是?!”
“你以为你是谁?!正义使者?!狗屁!”
“老子当年就是信了这套!结果呢?!结果呢?!被人一脚踹开!连条狗都不如!”
“你他妈再敢惹是生非,老子打断你的腿!省得你连累全家一起完蛋!”
那些咆哮,那些带着浓重酒气的咒骂,像无数只冰冷的虫子,钻进许灼的耳朵,啃噬着他的神经。他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声音甩出去,但那声音却像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最终和他自己心底那声憋屈的嘶吼重叠在一起——
“难道就他妈看着吗?!看着他们欺负人!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像我爸那样,当个缩头乌龟,然后烂在酒瓶子里?!”
他猛地低下头,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看着上面沾染的铁锈和灰尘。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刚才的愤怒。
砸铁丝网有什么用?砸刘强的脸有什么用?能砸碎张明远虚伪的面具吗?能砸开那该死的“规则”吗?
林晚那句冰冷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你把自己砸进去!砸进少管所!到时候谁去揭穿他们?谁去撕开这些烂疮?!”
她是对的。莽撞的拳头,只会成为对方手里的刀,反过来捅死自己,顺便连累家人。他父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许灼缓缓地、疲惫地滑坐到地上,背靠着铁丝网。粗糙的网眼硌着他的脊背。他曲起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额角的伤口抵着膝盖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相机。照片。
林晚相机里那张照片。
那是唯一真实的东西。唯一能刺穿那层厚厚虚伪的东西。
他不能砸。但他需要它。他需要那张照片,需要那光天化日之下的阴影,需要那藏在器材室门缝里的肮脏交易!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火焰,在他被愤怒和无力感撕扯的心底,悄然滋生、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