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归人1

端午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银盘子似的挂在黑丝绒一样的天上，把清冷冷的光洒满了时光家的大露台。时光九段，围棋界响当当的“双子星”之一，此刻没半点九段棋手的范儿。他穿着软乎乎的棉质家居服，鼻梁上架着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整个人陷在露台那张宽大的藤编摇椅里，瞧着有点蔫儿。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搭在腿上的东西——一条颜色暗沉、边角都有些起毛的红领带。这是他的护身符，是他心里的定海神针，比什么开过光的物件都好使。每次坐到棋盘前，甭管对手是谁，只要把这领带往脖子上一系，那股子劲儿就来了。书桌那边，紫檀木的扇架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旧折扇，扇骨都被摩挲得油光水滑，那是褚嬴的魂儿，是他十年里唯一能抓住的念想。

十年啊！时光把领带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口气，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某个人的气息似的。他现在是功成名就了，天元、名人、十段……国内顶尖的头衔拿了个遍，奖杯柜子塞得满满当当，跟俞亮那小子一起，成了棋坛两座别人翻不过去的大山。可这心里头，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再多的奖杯也填不满。

“褚嬴……” 时光对着那轮大月亮，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今儿个，天元，我拿回来了。”他顿了顿，好像真等着空气里能有个回音似的。“对手是韩国新冒头那个小子，凶得很，开局就给我挖坑，中盘那叫一个缠人，耗了快五个钟头……最后，半目险胜。”他嘴角往上扯了扯，像是想笑，可那笑意没到眼底，“洪河那家伙，嚷嚷着要狠狠宰我一顿贵的。对了，我还带了冰激凌，草莓味的，你最喜欢的。”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冰凉的眼镜腿，又落到自己剃得干干净净的鬓角。十年磨砺，莽撞褪了，锋芒敛了，外人眼里是沉稳可靠的时光九段。可只有这月亮知道，他心里头那个追着白衣身影、死乞白赖要学定式的傻小子，从来就没走远。

“你……” 喉结艰难地滚了一下，那个憋了十年的问题，带着点潮气冲出了口，“过得好不好啊？”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自己都嫌丢人的哽咽。

露台上静得吓人，只有风吹过楼下梧桐树叶的沙沙声。时光自嘲地撇撇嘴，低下头，手指头捻着领带上被自己压出来的那道褶子。又犯傻了不是？

就在他准备起身回屋，把这没用的矫情劲儿甩掉的时候——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像玉珠子掉在冰面上，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时光全身的血液“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又“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冻得他四肢发麻。那声音……是折扇展开的声音！他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扭过头！

露台通往书房的那扇玻璃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条缝。清冷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淌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流动的银霜。就在那片光晕的正中间，一个身影静静地立着。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宽袍大袖在微凉的夜风里轻轻拂动，像是用月光织成的。墨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只用一根素净的玉簪别着，几缕碎发滑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前，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俊得不食人间烟火。他微微歪着头，唇角含着一抹笑，那笑容像是穿越了千年的光阴，沉淀了所有蚀骨的思念和无边的欣慰，温温柔柔地漾开。那双曾倒映过无数棋局、无数星辰的深邃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时光，里头翻涌着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却又被他死死压着，只化作一泓足以融化万年寒冰的暖流。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手中那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折扇，刚刚展开一半，温润的扇骨在月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死机了。时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他肋骨生疼。他张着嘴，像个离水的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缩成了针尖，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激烈到炸裂的情绪在他脸上混战，最终变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小光，” 那清润得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丝遥远时空回响的嗓音，带着再自然不过的熟稔，轻柔地拂过时光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再发呆，冰淇淋，可就要化了。”

褚嬴的目光，含着浅浅的笑意，越过时光僵硬的肩膀，落在他书桌边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草莓图案的纸袋上。

“轰——！”

十年时间筑起的心防，在这声含着笑意的轻唤里，瞬间土崩瓦解，碎成了粉末。时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身体比脑子快了一万倍。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地、不管不顾地撞进那片月光与白衣交织的怀抱里！巨大的冲力让褚嬴微微晃了一下，退后半步才稳住身形，但那双温暖的手臂立刻稳稳地、紧紧地回抱住了他，带着千山万水跋涉归来的力量，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死死地、死死地箍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时光的脸深深埋在褚嬴微凉却无比真实的衣襟里，鼻尖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古旧书卷和冬日松针清冽的冷香包围。不是梦！不是那些午夜梦回后冰冷空洞的幻影！这触感，这温度，这气息……是真的！褚嬴回来了！

“褚嬴……褚嬴！” 破碎的呜咽再也憋不住，从喉咙深处翻滚着冲出来，带着十年积压的所有委屈、思念、痛苦和此刻灭顶般的狂喜，滚烫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濡湿了那层薄薄的白衣，烫得褚嬴的心狠狠揪成一团。时光的手臂勒得死紧，骨头都发出抗议的轻响，仿佛要把自己揉碎了，再嵌进对方的骨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真实。

“是我，小光，是我。”褚嬴的声音也染上了浓重的湿意，他闭上眼，下颌轻轻抵在时光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中身体剧烈的颤抖，环抱的手臂收得更紧，恨不能替他挡开这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沉甸甸地压着无尽的歉疚与痛楚。这十年，对他而言是跋涉于绝望长河的煎熬，对小光，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无望的酷刑？他感受到时光滚烫的泪水浸透胸前的衣料，那热度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灼穿。

时光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死死抓住褚嬴的双臂，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嵌进肉里：“十年！整整十年！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得死死的，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不断滚落的泪珠。他像个在荒原里跋涉太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决堤。

褚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他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微凉的指腹，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拭去时光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指尖的触感真实而清晰，带着跨越千年的微凉，却奇异地安抚着时光濒临崩溃的情绪。

“我知道，小光，我都知道。”褚嬴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浸透了疲惫与深不见底的痛楚。他微微侧过身，避开时光过于灼热的目光，望向窗外那轮见证过太多悲欢离合的明月，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回到了那个他本该属于的时代。

“南梁……”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幽深的历史长河中打捞上来，带着潮湿的苔藓气息，“你消失后，我的‘存在’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属于我的时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着语言，描述那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起初，是混沌，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千年时光的阻隔，如同横亘在眼前的深渊绝壁，凡人力量，根本无法逾越。”

他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一切的决绝：“可我不甘心！小光，我不甘心！”他猛地看向时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上苍既让我遇见你，让我触碰过那棋盘上的无限可能，让我尝过这人间至真至暖的情谊，又怎能……怎能就这样收回？我褚嬴，此生所求，唯‘神之一手’，而遇你之后，所求……便成了能与你手谈一局，直到……白发苍苍。”

“神之一手”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而后面那句“直到白发苍苍”，则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时光的心上，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于是，我走遍南梁疆土，寻遍名山大川，访尽隐士异人。”褚嬴的声音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语速渐缓，每一个地名，每一次探寻，都仿佛浸透了孤独与风霜，“嵩山古刹的晨钟暮鼓，巴蜀巫山的云遮雾绕，南海之滨的奇诡传说……我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放过任何一丝渺茫的可能。古简残篇、禁忌巫蛊、失传的方术……凡有万一之机者，皆不惜一试。”

他抬起自己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棋落子如行云流水的手，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透明，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代价……自然是有的。”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非生魂，亦非死魄，此身能存于现世，不过是……以燃烧千年所聚的棋魂为薪柴，强续此一程逆旅。”

时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燃烧棋魂？什么意思？会怎么样？”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恐惧的尖锐，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褚嬴的衣袖。

褚嬴却只是安抚地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缥缈脆弱，他巧妙地避开了时光追问的目光：“无妨的，小光。能再见到你，能再次坐在棋盘对面，感受指尖棋子落下的微震，听你苦恼或得意的絮叨……这便足够了。”他轻轻回握住时光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掌心传来微凉却坚定的力量，“上苍予我三十年光阴。三十年，足够了。足够看着你攀上更高的山峰，足够……陪着你，下很久很久的棋。”

三十年！时光脑中轰然作响。狂喜还未升腾，便被那“燃烧棋魂”和“三十年”背后冰冷的时限狠狠浇灭。他看着褚嬴月光下近乎透明的侧脸，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那下棋呢？对弈呢？”时光的声音都在抖，他死死盯着褚嬴的手，“你刚才说代价……每次落子，是不是……”他不敢想下去。

褚嬴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时光心头。终于，他极轻地点了点头，唇角依旧挂着那抹安抚的、温柔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落子之时，棋魂与规则相冲，如……烈焰焚身，冰锥刺骨。此乃悖逆阴阳、强留人间的代价。”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可那描述却让时光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别下了！褚嬴！我们不下了！”时光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回来就够了！看着我就够了！我们不下棋了！”他无法想象，每一次落子，对褚嬴而言竟是一场酷刑！他怎么能忍受？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小光！”褚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时光的激动。他站起身，白衣在月光下无风自动，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直直看进时光的眼底深处。“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跨越千年，历经万险，所求为何？难道仅仅是看着你下棋吗？”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剖开时光所有的慌乱和心疼：“棋局之上，心意相通，灵魂共振，那才是真正的‘在’！若不能与你对弈，不能感受你棋路的锋芒与成长，不能在你困惑时点破迷障，在你得意时与你共享喜悦……那我褚嬴归来，又有何意义？这三十年光阴，与囚笼何异？”

他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按住时光微微颤抖的肩膀，指尖带着微凉却坚定的力量：“这痛楚，是我心甘情愿选择的代价！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归途！小光，别剥夺它！让我……与你一同下棋！无论多久，无论多痛，那都是我褚嬴，活过的证明！”

那目光中的决绝和恳求，像炽热的熔岩，烫得时光灵魂都在震颤。他看着褚嬴眼中燃烧的生命之火，看着那份超越生死、只为棋局的执念，所有的劝阻和心疼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他终于明白，阻止褚嬴下棋，才是对他最大的残忍。棋，是褚嬴的生命，是连接他们灵魂的桥梁，是他燃烧一切也要抓住的、存在的意义。

“……好。”时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反手紧紧抓住褚嬴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彼此的力量，“我们一起下棋！褚嬴，我们说好的……到老，到死！”他哽咽着，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褚嬴眼中的火焰仿佛得到了回应，瞬间明亮得惊人。他用力回握时光的手，唇边终于绽开一个释然而满足的笑容，带着穿越千山万水的风尘，也带着尘埃落定的安宁：“嗯，说好了。到老，到死。”

窗外，端午的圆月静静悬在天幕，将清辉洒满人间，温柔地笼罩着露台上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十年漫长的等待与寻找，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响。纵使前路已知终点，纵使每一步都踏着荆棘，但能并肩而行，便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书桌上，那条暗红的领带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旁边那个小小的纸袋里，草莓冰淇淋正悄悄融化，散发出清甜的、属于人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