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家那间宽敞明亮、铺着厚实榻榻米的专属棋室，空气里弥漫着熟悉又久违的檀木和棋子的清冷气味。巨大的榧木棋墩温润厚重，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
褚嬴端坐在棋墩一侧，宽大的白色衣袖垂落在身侧，如同栖息的鹤羽。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冰凉的榧木纹路，那触感熟悉得让他眼眶微热。十年，对他是跨越千年的跋涉，对这张棋墩，不过是静默的等待。他抬起眼，望向对面的时光，眸光温润如水，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期待。
时光坐在他对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微微沁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指尖却依旧带着轻微的颤抖。十年了……他终于再次坐在这里，坐在褚嬴的对面，不是为了复盘，不是为了请教，而是为了……堂堂正正地下一局棋！为了履行那个“到老到死”的承诺。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中式盘扣上衣，显得格外郑重。
“褚嬴，”时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眼神却明亮锐利，充满了棋士临战前的专注与渴望，“我们……开始吧。”他郑重地抓过棋盒，将一颗黑子轻轻放在棋墩右上角的星位。
褚嬴唇角漾开一个温煦而充满力量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的春水：“好。小光，让我看看，这十年光阴，将你的棋，淬炼到了何种境地。”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姿态从容优雅。
“啪！”
清脆的落子声打破了棋室的寂静。时光执黑，星小目开局，落子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沉淀后的稳健，锋芒内敛，却自有森严法度。十年征战，国内国际大小赛事磨砺出的气场无声地弥漫开来，开局几步便隐隐透出大家风范。
褚嬴执白，指尖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稳稳落在小飞挂角的位置。姿态从容依旧。
棋局在沉默中继续。时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每一步都凝聚着他十年磨砺的精华。布局大气开阔，中盘攻杀精准如手术刀，官子细腻如绣花针。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褚嬴时时提点的少年，他的棋风融汇了俞亮的严谨、方绪的奇诡、林厉的厚重，最终形成了独属于时光九段的、锐利与沉稳并存的风格。棋势时而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时而如静水深流，暗藏万钧力。展现出顶尖九段的深厚功力和对棋道的深刻理解。
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落子的节奏越来越慢。时光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从棋盘移向褚嬴执子的手。
他看到了。
每一次白子落下，褚嬴那搭在膝盖上的左手便会瞬间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呼吸会变得极其轻微，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时本能地屏息。最让时光心惊肉跳的是，在棋局进入最激烈的中盘绞杀，棋子落下的瞬间，褚嬴那执着棋子的右手手指，竟会变得如同浸在冰水中般，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他握着的不是棋子，而是烧红的烙铁，每一次触碰都在灼烧他的灵魂！那苍白只持续短短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但时光捕捉到了，每一次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嗒！”一枚白子落下，精准地打入黑棋看似厚势的边空，如同庖丁解牛，瞬间撕裂了时光苦心经营的防线。这是褚嬴的风格！犀利、精准、洞若观火！时光的瞳孔猛地收缩，为这一手精妙绝伦的破空而震撼。然而，就在棋子落定的瞬间，褚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迅速用左手撑住棋墩边缘，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榻榻米中。他低垂着头，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额前，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时光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那微微颤抖的、如同寒风中枯叶般的肩膀。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时光。他猛地攥紧了自己手中的黑子，温润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他赢了那么多比赛，拿了那么多冠军，可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个无能的懦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褚嬴为了陪他下这一盘棋，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那些冠军奖杯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冰冷而毫无意义。
“褚嬴……”时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心疼，“我们……不下了好不好？”他几乎是哀求着说出这句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棋子的边缘。
褚嬴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冷光。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和一种温柔的责备。他扯动嘴角，努力想给时光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却虚弱得让人心碎。
“小光，”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喘息，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时光的心上，“棋局未终，岂能言弃？”他目光扫过盘面上激烈交锋、纠缠不休的黑白大龙，眼神中流露出棋士面对复杂棋局时特有的专注与兴奋，仿佛那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干扰，“你的棋，已然大成。这中腹的缠斗，这破空的时机……妙！甚妙！”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赏，仿佛刚才那噬骨的痛楚从未发生，“继续！让我看看……你还能给我多少惊喜！”他微微喘息着，目光却灼灼地催促着时光落子。
看着褚嬴眼中那份纯粹的、对棋局的痴迷和对他进步的欣慰，时光所有劝阻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强行逼了回去。他颤抖着，将指尖那枚被汗水浸得微热的黑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重地拍落在棋盘之上！位置精准，力道沉雄！
“啪！”
落子声在寂静的棋室里回荡。棋盘之上，黑白交错，战火重燃。时光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棋局之中，每一步都倾尽全力，带着对对手最高的敬意，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证明什么的疯狂。他要下得更好！他要让褚嬴看到！让褚嬴的付出，得到最辉煌的回报！他不再去看褚嬴的手，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眼前的方寸之地，棋风陡然变得更加锐利、更加奔放，如同困龙出渊，搅动风云！
棋室里只剩下棋子清脆的落盘声，和褚嬴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隐藏的、细微而沉重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个执着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榻榻米上。一盘棋，两个人，赌上的却是超越胜负、超越生死的全部。最终，当最后一颗官子落下，漫长的点数结束，白棋以一目半的微弱优势险胜。
褚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如释重负的疲惫，额角的冷汗更多了。他看着棋盘，眼中却闪烁着比胜利更亮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璞玉终成大器的欣慰与骄傲。“小光……十年磨一剑，今日比试你下的很好。”他微笑着，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力量。
时光看着那微弱的差距，心中没有半分输棋的沮丧，只有对褚嬴更深的敬重和心疼。他赢了棋道，而褚嬴，赢了他所有的敬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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