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的第一个早晨,宁致雨在玄关弯腰系鞋带时,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额头抵在鞋柜上,等待这波疼痛过去。
"药吃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煎蛋的滋滋声。
"吃了。"宁致雨撒谎道。那些白色的小药片让他头晕目眩,更重要的是,它们提醒着自己是个病人——一个需要被特殊对待的病人。
他悄悄把药瓶塞进书包夹层,推开门时,晨风裹挟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孟烟已经等在路口,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蹙。
"查什么呢这么认真?"宁致雨走近问道。
孟烟迅速锁屏,把手机塞进口袋:"没什么,天文展的资讯。"她抬头打量他,"感觉怎么样?医生允许你上学了?"
"嗯,只要不剧烈运动就行。"宁致雨刻意轻松地说,避开她探询的目光。
他们并肩走向学校,孟烟突然问:"那天...在球场上,你倒下之前是什么感觉?"
宁致雨脚步一顿。这个问题太具体了,不像是一般的好奇。他侧头看她,发现她睫毛微微颤动,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
"就像...有人在我胸口塞了一块烧红的炭,然后慢慢收紧。"他轻声回答,"为什么问这个?"
孟烟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查了些资料,心律不齐通常不会那么剧烈..."
"医学术语吓到你了?"宁致雨试图用玩笑岔开话题,"别担心,我这种是最轻微的那种。"
他们在校门口分开,宁致雨走向三班教室,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孟烟太聪明了,她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教室里,林薇站在他的座位旁,手里拿着一叠试卷。
"李老师让我把上周的测验卷发下去。"她递给他一张92分的卷子,"恭喜,进步很大。"
宁致雨接过试卷,有些诧异。以前他的数学很少上90分。
"孟烟帮你补习很有效啊。"林薇的语气听不出是称赞还是讽刺,"对了..."她压低声音,"你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谢谢关心。"宁致雨低头整理书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林薇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叔叔是心内科的护士,他说..."
"林薇!"宁致雨猛地抬头,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我真的没事,别到处打听我的隐私。"
周围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林薇的脸刷地红了。她咬着嘴唇转身走开,留下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对不起"。
宁致雨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他不想对林薇发火,但更不能让她继续挖掘自己的病情。如果消息传到孟烟耳朵里...
上课铃响了,第一节是数学。宁致雨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黑板上那些公式像一群蠕动的蚂蚁,爬不进他的大脑。他悄悄摸出手机,在桌下搜索"青少年心肌炎症状"。
屏幕上跳出的信息让他的胃沉了下去:"...可能导致心力衰竭...五年存活率..."
"宁致雨!"数学老师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手机交上来!"
全班哄笑中,宁致雨慢吞吞地走向讲台,把手机递给老师。转身时,他透过窗户看到对面教学楼里,孟烟正专注地记着笔记,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那样鲜活,那样明亮——与他口袋里药瓶上那些冰冷的警告形成鲜明对比。
午休时间,宁致雨独自躲进图书馆。这个角落的书架很少有人来,医学类书籍积了薄薄一层灰。他抽出一本《青少年心脏病诊疗指南》,翻到心肌炎章节。
"...建议避免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部分病例可能发展为扩张型心肌病..."
"原来你在这。"孟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宁致雨慌忙合上书,却来不及藏起。
孟烟的目光落在书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李老师说下周有阶段性测试,我来帮你划重点。"
她拖过旁边的椅子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笔记。宁致雨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极短,有几个指头还缠着创可贴——那是她熬夜学习时咬指甲留下的痕迹。
"你没必要这样。"宁致雨轻声说,"我可以自己..."
"看医学专著?"孟烟打断他,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工整的知识点总结和彩色标记的例题,"从今天开始,每天午休我们在这里补习一小时。"
宁致雨想说些什么,但孟烟已经开始讲解第一道例题。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个步骤都解释得简单明了。宁致雨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思路,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等等,为什么这里要用辅助角公式?"他指着一处推导问道。
孟烟眼睛一亮:"好问题!"她翻到空白页,画了个单位圆,"你看,这样转换后就能把复杂的三角函数简化..."
她讲解时整个人都在发光,手指在纸上飞舞,留下优美的数学符号。宁致雨不知不觉看入了迷,不仅理解了题目,更看到了数学背后的美——这是孟烟眼中的世界。
"懂了吗?"孟烟抬头问,发现宁致雨正盯着自己看,脸微微红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宁致雨迅速低头看题,"就是觉得...你讲得比老师好。"
孟烟笑了,那个笑容让宁致雨胸口发紧——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温暖的胀痛感。
补习结束时,孟烟突然问:"你画得真好。"她指向宁致雨随手涂鸦的笔记本边缘——那里有几颗星星的速写,旁边是个模糊的女孩侧脸,依稀能辨认出孟烟的特征。
宁致雨啪地合上笔记本:"随便画的。"
"给我看看嘛。"孟烟伸手去抢,两人笑闹间,一本药典从书架上掉下来,哗啦一声砸在地上。宁致雨弯腰去捡,书包里的药瓶滑了出来,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孟烟脚边。
空气瞬间凝固。孟烟捡起药瓶,读出标签:"...β受体阻滞剂..."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微微发抖。
"只是预防性的。"宁致雨伸手想拿回药瓶,孟烟却后退一步,迅速用手机搜索了药名。
她的脸色随着屏幕上的信息变得越来越苍白:"这...这是治疗严重心律不齐和预防心力衰竭的药..."
"孟烟,听我解释..."
"你一直在骗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什么'最轻微的那种',什么'观察几天就好'..."
图书馆的门突然被推开,几个学生说笑着走进来。孟烟深吸一口气,把药瓶塞回宁致雨手中,收拾好书本快步离开。宁致雨想追上去,却被管理员拦住了。
"同学,这些书要放回原位!"
等他处理好书籍冲出图书馆,孟烟已经不见踪影。整个下午,宁致雨的手机都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放学后,宁致雨在校门口等了半小时,最终独自回家。路过孟烟家所在的公寓楼时,他抬头看向她家的窗户——灯亮着,窗帘紧闭。
家里的气氛同样凝重。父亲罕见地早早回家了,正在书房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决:"...北京的专家我已经联系好了...对,下个月...学籍问题您多费心..."
宁致雨站在门外,心跳加速。北京?学籍?
电话结束后,他推门而入:"爸,你要把我送走?"
父亲转过身,眼角的皱纹比宁致雨记忆中的更深了:"偷听不是好习惯。"
"回答我!"
"坐下。"父亲指了指沙发,自己坐在对面,"我和张教授谈过了,你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宁致雨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所以?"
"北京阜外医院的心脏专科是全国最好的。"父亲的声音平静得不自然,"我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转学过去,那边有配套的中学,可以一边治疗一边不耽误学业。"
"我不去。"宁致雨站起来,"我在这里很好,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
"医生说你有发展为扩张型心肌病的风险!"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又迅速压低,"致雨,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
"未来?"宁致雨苦笑,"一个心脏病患者的未来是什么?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被当成易碎品对待?"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争取最好的治疗!"父亲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
母亲闻声赶来,站在两人之间:"别吵了...致雨,爸爸是为你好..."
"为我好?"宁致雨后退一步,视线在父母之间来回,"为我好就应该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是把我关进另一个'医院监狱'!"
他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整个人摔在床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孟烟发来的消息:「我们需要谈谈。」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宁致雨的眼眶发热。他该怎么解释?告诉她自己的心脏可能随时罢工?告诉她父亲正计划把他流放到北京?
窗外,暮色渐沉。宁致雨摸出藏在床底下的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页——那是他前几天画的孟烟,在图书馆专注看书的样子。他轻轻抚过纸面,铅笔线条微微凸起,像是能触摸到那个瞬间的温度。
书桌上的药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宁致雨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吞下。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父亲的决定、孟烟的质问、自己的未来...一切都在他胸口压着,比任何生理上的疼痛都要难以忍受。
夜深人静时,宁致雨的手机再次亮起。孟烟发来一张照片:夜空中模糊的星座轮廓,旁边写着「小熊座,今晚特别亮。你的心脏能承受多少真相?」
宁致雨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三个字:「对不起。」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就像健康,就像青春,就像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感情。
父亲书房的门缝下依然透出灯光。宁致雨知道,在那扇门后,一个关于他未来的决定正在成形——而他自己,似乎没有任何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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