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A大图书馆的夜,总是被一种混合着旧纸张、灰尘与年轻学子焦虑气息的味道所笼罩。期末考的硝烟与毕业论文的重压,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校园罩得密不透风。历史系大二的李佳,便是这张网中奋力挣扎的一尾鱼。
她的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眼前摊开的并非复习资料,而是一本厚重的线装本《汉书》影印版。灯光在她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衬得那双本应灵动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汉朝的那些事儿”——这是她与导师新敲定的课题方向,一个看似宽泛却足以让她一头扎进史料海洋的命题。而今晚,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外戚传”的某一页上,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穿越千年的文字,仿佛能触摸到纸页间凝固的历史温度。
“卫子夫已立为皇后,先是卫长君死,乃以卫青为将军,击匈奴有功,封为长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封为列侯。及卫皇后姊卫少儿,少儿生子霍去病,以军功封冠军侯,号骠骑将军。青号大将军。立卫皇后子据为太子。卫氏枝属以军功起家,五人为侯……”
文字简洁冷硬,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外戚家族的煊赫巅峰。卫青、霍去病,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此刻在她眼中却不仅仅是战功赫赫的名将,他们更是从微末中崛起的传奇,而这传奇的起点,似乎都绕不开一个女人——卫子夫。
李佳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卫子夫”三个字。作为历史系学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史书对女性的记载往往吝啬笔墨,而能留下如此篇章的卫子夫,绝非寻常女子。从平阳侯府的歌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再到最终因巫蛊之祸自尽,她的一生,像一曲跌宕起伏的悲歌。
“封建王朝的吃人……”她喃喃自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些冰冷的宫廷画面。皇帝的疑心深重,是刻在专制皇权骨子里的毒瘤。汉武帝雄才大略,却也猜忌多疑,卫氏家族盛极而衰,未尝不是这种“君心难测”的直接后果。卫青、霍去病尚在时,卫子夫的后位尚可稳固,一旦武将凋零,太子刘据便成了众矢之的,最终母子皆不得善终。
“女子不易啊……”她感慨更深。在那样一个男权至上的时代,卫子夫能以卑微出身登上后位,且据史载“性仁善,多谦谨”,成为汉武帝前期稳定后宫的贤后,需要何等的智慧、韧性与运气。她不是仅仅依靠美貌,更靠着那份“贤”与“稳”,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立足数十年。这份坚韧,让同为女性的李佳深感钦佩,又忍不住为她最终的结局扼腕。
夜越来越深,图书馆里只剩下零星的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李佳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大脑因长时间的高度集中和熬夜而变得迟钝。她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起身倒杯水,驱散这该死的困意。
然而,就在她扶着书架站起身的那一刻,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猛地攫住了她!天旋地转,眼前的《汉书》页面瞬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墨影,耳边似乎响起了书页哗啦啦翻动的声响,又像是无数人在遥远的时空里低语。
“咚——”
她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书架旁。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汉书》上“卫子夫”三个字发出了幽幽的光,而那句“卫氏枝属以军功起家,五人为侯”的文字,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了她的脑海……
痛。
这是李佳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不是后脑勺撞到书架的那种钝痛,而是一种弥漫全身的、像是被拆开了又胡乱拼凑起来的酸痛,尤其是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铅块。耳边是嘈杂的声响,不是图书馆里那种压抑的安静,而是……哭闹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啜泣,以及一个粗嘎暴躁的男声。
“……赔钱货!还不起来干活!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能躺一辈子啊?”
这声音带着一股浓重的、她从未听过的方言土语腔调,刻薄又凶狠,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耳膜上。
“阿姐……阿姐你醒醒……”带着哭腔的呼唤在她耳边响起,一双手轻轻摇晃着她的胳膊,力道很轻,却带着明显的焦急。
“卫青,别晃你阿姐,她……她还病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怯懦和疲惫,轻轻推开了那只手。
卫青?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佳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的景象,让她瞬间懵了。
没有熟悉的图书馆天花板,没有明亮的白炽灯。眼前是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屋顶似乎还漏着风,几缕惨淡的光线从破损的茅草缝隙里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墙壁是斑驳的泥土,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牲畜粪便的气息。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稻草,身上盖着的,是一块打满了补丁、粗糙得磨皮肤的破麻布。
这是哪里?拍电影吗?
李佳的脑子一片空白,宿醉般的头痛让她无法思考。她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边。
两个身影凑在她的脸旁,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同样破旧的粗布衣裳,脸脏兮兮的,却都长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此刻,这两双眼睛里都盛满了担忧和泪水。叫她“阿姐”的,是个看起来稍微大一点的小女孩,梳着两个乱糟糟的发髻,嘴唇干裂,脸上还挂着泪痕。而另一个男孩,站在小女孩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拳头,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正是刚才摇晃她的那个。
卫青……刚才那个女人叫他卫青?
李佳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荒谬到极致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她颤抖着嘴唇,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像要冒烟,只能发出“嗬嗬”的沙哑声响。
“阿姐!你醒了!”女孩见状,立刻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对旁边的女人喊道,“阿母!阿姐醒了!”
一个身影连忙凑了过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面容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但长期的操劳和营养不良让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枯黄地用一根破布条束着,身上的衣服比两个孩子的还要破旧,补丁摞补丁。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李佳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喃喃道:“谢天谢地……烧好像退了点……”
阿母?卫青?阿姐?
破败的环境,古朴的称呼,还有那身完全不属于现代的衣着……
李佳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手,手指短粗,皮肤因为粗糙的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干瘪,指甲缝里甚至还带着未洗净的泥垢。这绝不是她那双常年握笔、偶尔做做美甲的手!
一个无比惊悚却又逐渐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穿越了?!
从2025年的A大图书馆,穿越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古代破屋?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起来!没听见我说话吗?赔钱货!”那个粗嘎的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不耐烦的踢门声,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同样破旧的短打,浑身散发着一股汗臭味和劣质酒的味道,三角眼里满是凶光,径直就朝炕边走来。
“她……她刚醒,身子还弱……”被叫做“阿母”的妇人立刻将李佳和那个小男孩护在身后,声音颤抖着哀求道,“当家的,让她再歇会儿吧……”
“歇?拿什么歇?”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骂道,“你们吃我的、喝我的,以为我开粮铺的?卫韫,你别以为给我生了个带把的(指男孩),我就该供着你们这一窝子!”他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李佳,“尤其是这个丫头片子,病歪歪的,吃药花了我多少钱?现在还敢装死偷懒!我告诉你,要是再这么病怏怏的,养不活,就趁早丢到山坳里去,省得浪费粮食!”
卫韫?!
李佳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在研究卫子夫的资料时,她清楚地记得,史载卫子夫的母亲,就叫卫韫!是平阳侯府的家僮,身份低微,与多个男子私通,生下了卫子夫、卫少儿、卫长君、卫青等子女!
而眼前这个被叫做“阿母”的妇人,不就是卫韫吗?!
那个护在她身前,拳头攥得紧紧的男孩……卫青!
那她自己呢?!
李佳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小的,带着婴儿肥,却也透着病后的苍白。
卫子夫……难道她穿越成了……卫子夫小时候?!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冰凉,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历史上的卫子夫,虽然后来贵为皇后,但她的出身极其卑微。母亲卫韫是平阳侯曹寿家的仆人,父亲是谁,史载模糊,只知道卫子夫是“私生子”,从小就在侯府做歌女,受尽白眼和欺凌。眼前的破败景象,这个凶恶的“当家的”,还有卫韫的怯懦、卫青的警惕……这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她所了解的卫子夫早年的生存环境!
这个男人,恐怕就是卫韫后来依附的某个男人,或许是她的丈夫,或许只是同居者,但看他对卫韫和孩子们的态度,显然毫无亲情,只有利用和嫌弃。
“不许你欺辱我阿姐!”就在李佳震惊失神之际,护在她身前的男孩,也就是小卫青,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坚定的声音喊道。他的身体虽然比一般孩童壮硕,面对高大凶狠的中年男人,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他却像一只护崽的小狼,死死地挡在李佳面前,胸膛挺得笔直。
“哟呵?你个小崽子,翅膀还没硬呢,就敢跟老子顶嘴了?”中年男人见状,更是怒火中烧,扬手就想给卫青一巴掌,“看我不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当家的!别打孩子!”卫韫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小卫青和李佳,“要打就打我!求你了!”
“砰!”
中年男人的手虽然没打到孩子,却狠狠地推了卫韫一把。卫韫本就虚弱,被他这么一推,顿时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撞到了炕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阿母!”女孩和卫青同时惊叫起来,扑到卫韫身边。
李佳看着这一幕,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恐慌涌上心头。愤怒的是这个男人的残暴,恐慌的是自己所处的绝境。这不是她熟悉的现代社会,没有法律,没有人权,在这里,她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丢到山坳里去”的“赔钱货”,一个命如草芥的古代幼童!
不行!她不能死!
她是李佳,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破屋里,被当成垃圾丢掉!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暂时压下了震惊和恐惧。她挣扎着,用尽全力从炕上爬起来。身体虚弱得厉害,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但她咬牙坚持着,挪到卫韫身边,和卫青、女孩一起,想要扶起卫韫。
“阿母……你没事吧?”她开口,声音虚弱、沙哑,带着一丝不属于“李佳”的怯生生,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决心。这是她穿越过来后,第一次发出属于这个身体的声音。
卫韫摇摇头,挣扎着坐起来,额角已经渗出了血迹,她却顾不上自己,先紧张地查看李佳和孩子们:“我没事……子夫,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子夫……
听到这个名字,李佳的心又是一沉。没错了,她真的成了卫子夫,那个未来会卷入宫廷漩涡、最终悲剧收场的卫子夫。
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她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母亲”,看着护着她的弟弟卫青,看着旁边同样一脸担忧的妹妹(或许是卫少儿?),再看看那个还在骂骂咧咧、准备上前继续施暴的中年男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不管她是谁,现在,她是这个家的“阿姐”,是卫韫的女儿。她不能让他们被这个男人欺负!
深吸一口气,李佳扶着炕沿,勉强站稳了身体。她抬起头,迎上那个中年男人凶狠的目光。尽管心脏还在狂跳,双腿也有些发软,但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不那么怯懦。
“我……我这就去干活……”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道,“饭……饭还没做呢,猪……猪也没喂……”
她不知道这个身体平时都做些什么,但从男人的骂声和家里的环境推测,无非是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她必须先稳住这个男人,不能让他再对卫韫和弟弟妹妹动手。
中年男人没想到这个平时病恹恹、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丫头片子,居然敢开口说话,还主动说要去干活,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了李佳几眼,见她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似乎比之前多了点什么(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灵魂的倔强),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眼力见!赶紧的!要是再敢偷懒,看我不把你腿打断!”
说完,他似乎觉得教训已经到位,又或者是懒得再跟几个“赔钱货”浪费时间,骂骂咧咧地转身,踢开地上的一个破盆,“哐当”一声巨响后,摔门而出。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凶神恶煞,小小的土屋里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卫韫压抑的啜泣声。
李佳紧绷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几乎瘫倒在地。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对她来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卫青立刻上前扶住她,小脸上满是担心和后怕,却又努力装出坚强的样子。
“阿姐,你别怕,我会保护你和阿母的,现在我已经是男子汉了,之前我还和刘叔去附近山上打猎了,我能养你们!”
看着弟弟那双清澈却又带着早熟坚毅的眼睛,李佳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卫青的头,这个未来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现在还只是个需要保护姐姐的男孩。
“嗯,阿姐知道。”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卫青真勇敢。”
卫韫也顾不上额头的伤,爬过来紧紧抱住李佳和两个孩子,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的儿……是阿母没本事,让你们跟着受苦了……”
感受着怀里这个“母亲”身体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李佳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里没有图书馆,没有手机,没有熟悉的一切。有的只是贫困、饥饿、暴力,和一个未知的、充满风险的未来。
她,李佳,一个历史系的大学生,真的要在这个两千多年前的汉朝,以“卫子夫”的身份活下去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小小的、粗糙的手,又看了看身边相依为命的“家人”。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带着他们,好好地活下去。
她了解历史,她知道卫子夫未来的路会有多艰难,卫氏家族的兴衰荣辱她也大致清楚。或许,正因为她知道这些,她才更有机会,去改变一些什么?
哪怕只是让眼前的这个童年,少一些饥饿和恐惧,多一丝温暖和希望。
窗外的光线似乎亮了一些,照在破屋的角落里,映出一抹微弱的生机。李佳靠在卫韫的怀里。心里暗暗想到“我是猝死了嘛,那我现在还能回去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算是这样我也会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