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

日子在青藤中学沉闷的节奏里缓慢流淌。窗外的梧桐叶绿得沉甸甸，阳光透过玻璃，在课桌上投下规整的光斑，又被堆积的书本切割得支离破碎。

林述与沈昭的“同桌”关系，依旧维持着一种冰冷的平衡。像两条沉在深水里的鱼，隔着浑浊的水流，各自吐纳着稀薄的氧气，互不惊扰。沈昭依旧苍白，依旧疲惫，那些细微的颤抖和隐秘的药片，如同她呼吸的一部分，无声地存在于林述视野的边缘。他也依旧沉默，目光穿透她，落在更远处虚无的一点，或者凝固在书页上凝固的文字里。

转折发生在一次沉闷的数学随堂测验后。

试卷发下来，教室里响起纸张翻动和细微的叹息声。林述的卷面是近乎完美的空白，只填着简洁的答案，分数自然在顶端。他没有看沈昭，但能感觉到旁边异常的安静。那是一种比平时更深的凝滞。

沈昭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和桌上的试卷。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久到周围开始响起收拾东西的声音，久到老师宣布下课离开教室，久到喧闹的人声像潮水般退去。

她还是没有动。

林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沈昭低垂的头颅和紧握在试卷边缘、指节泛白的手。

然后，他看到了。

一滴很小的水珠，无声地砸在试卷上那个鲜红的、刺目的分数旁边。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紧接着，又是一滴。它们坠落得悄无声息，落在纸张上的声音微乎其微，却被林述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湿痕在苍白的试卷上蔓延，像一朵缓慢晕开的墨渍。

沈昭的肩膀开始极其轻微地起伏，不是哭泣的抽动，更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窒息。她的头埋得更深，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桌面。那单薄的背脊在宽大的校服下绷紧，像一张拉满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弦。没有啜泣声，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林述的动作停住了。他站在原地，书包带子松松地搭在肩上，目光落在试卷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湿痕上。教室里已经空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更衬得角落这片空间的死寂。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怜悯，没有好奇，也没有惯常的漠然。那是一种更深的空白，仿佛眼前这一幕只是光线投射出的幻影，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视线却无法从那片湿痕上移开。那红色数字的刺目，泪水晕开的狼狈，还有她身体传达出的那种无声的、近乎崩溃的紧绷感……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不容忽视的“不对劲”。这种感觉，比看到药片、淤青或颤抖更具体，更……粘稠。像一脚踩进了看不见的泥沼。

他站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沈昭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静止的存在毫无察觉。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尖锐地划破寂静。

过了很久，久到沈昭肩膀那紧绷的弧度似乎有了一丝松懈，久到试卷上的湿痕边缘开始干涸发皱。

林述的目光才缓缓移动。他扫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桌面，然后，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从自己放在桌角的一本厚练习册里，抽出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有些磨损的纸巾。那是最普通、最廉价的白色纸巾。

他没有递过去，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再看沈昭一眼。他只是微微弯下腰，手臂以一个极其克制、保持最大距离的姿势，将那张纸巾轻轻放在了沈昭试卷的右上角——距离那片湿痕还有一小段距离，一个不会惊扰到她的位置。

纸巾落在纸面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嚓”。

做完这个动作，他直起身，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然后，他转过身，像往常一样，迈着无声的脚步离开了教室。书包在他身后轻轻晃动。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角落里，只剩下沈昭一个人。

又过了许久，久到阳光偏移了角度，阴影爬上了她的桌面。沈昭低垂的头颅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一点点。泪痕已经干涸，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她的眼睛红肿，眼神空洞，像蒙着一层厚重的雾。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试卷的右上角。

那张叠得方正的白纸巾，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刺目的红色分数和模糊的泪痕旁边，它显得异常突兀，又异常干净。

她看着那张纸，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茫然的死寂。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线又暗了几分。她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碰触到那张纸巾的边缘。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她将它拿起，握在手里。纸巾很薄，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她只是握着，没有用它擦拭任何东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质感，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它一点点揉进了掌心，攥成一个沉默的、小小的白色纸团。

她依旧低着头，将那团纸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再次用力到泛白。宽大的校服袖口滑下，隐约露出小臂上未褪尽的青紫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幽深的印记。

教室里彻底暗了下来。空荡的桌椅在暮色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沈昭终于站了起来，动作迟缓，像背负着无形的重物。她将那张布满泪痕和红叉的试卷胡乱塞进书包，连同那个被攥得死紧的纸团。

她走出教室，身影融入走廊尽头沉沉的暮色里，消失不见。

那张被留下的、空无一物的课桌上，只有一道被指甲无意识划出的、深深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