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日子在青藤中学一成不变的节奏里碾过，沉闷得如同窗外凝滞的云。沈昭手腕上那片淤青终于褪尽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皮肤本身那种过分的、缺乏生气的苍白。

林述依旧维持着他冰封般的常态。目光穿透沈昭，落在虚空，或者凝固在书页上。新发的试卷，他扫一眼便填满答案，准确无误，毫无波澜。旁边的位置，沈昭依旧像一株失水的植物，安静地汲取着稀薄的空气，疲惫地伏在桌面，偶尔被体内无法言说的暗流激得指尖轻颤。

午后的自习课，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在林述摊开的书页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空气里的微尘在光束中缓慢浮动。

沈昭在写笔记。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也许是袖口过于宽大，也许是抬腕时无意识的疏忽，当她的左手小臂搁在摊开的练习册上，为了够到书本边缘的某个字而微微向上挪动时，那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一小截。

林述的目光原本无目的地掠过桌面。那一点暴露出来的苍白皮肤，像磁石一样，短暂地吸住了他散漫的视线。

不是淤青。

是几道痕迹。比皮肤颜色略深，呈现出一种陈旧、近乎褪色的浅褐色。它们并不狰狞，甚至有些细，有些淡，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仔细地划过。线条有些凌乱，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行感，安静地匍匐在她纤细得过分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跳动的地方。

林述的目光在那几道痕迹上停留了大约半次呼吸的时间。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一种冰冷的认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无息地沉入他意识深处：这不是意外留下的擦伤，也不是普通的淤痕。这是一种更决绝、更冰冷的东西留下的印记。是刻意的。

沈昭似乎并未察觉袖口的滑落和那道停留的目光。她依旧专注地（或者说，只是看起来专注地）写着字，笔尖在纸上留下规整却无力的字迹。

林述的视线移开了。重新落回自己的书页。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浮动。教室里的沙沙声依旧。

然而，那潭死水般的意识深处，那粒冰冷的石子沉下去的地方，却似乎搅动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定义的涟漪。不是同情，不是震惊，更不是怜悯。那是一种更接近……认知颠覆后带来的轻微不适感，像一幅原本构图稳定的画面，突然被涂抹上了一笔完全不合时宜、却又无法忽视的浓重油彩。

他知道了她吃药，知道她疲惫，知道她颤抖，甚至无意中瞥见过她身上的淤青。那些都可以被归咎为某种病痛的折磨，某种外力的施加。但眼前这几道安静的、陈旧的细痕，指向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幽深的黑暗。那是从内部蔓延出来的东西。是她自己。

这本就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每个人的深渊都只属于自己，他深谙此道。他只是偶然瞥见了别人深渊边缘的一道裂缝。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刚才移开目光的速度，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点？为什么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在书页的边缘留下了一道极浅的折痕？

沈昭终于写完了那个字，左手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缩回了桌下。宽大的袖口重新覆盖了手腕，遮住了那几道浅褐色的痕迹，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她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像一道密实的帘幕，将她与整个世界隔开。

林述翻过一页书。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阳光偏移，那道落在他书页上的光带渐渐黯淡下去。

放学铃响。人群如往常般涌动。林述收拾东西，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沈昭也站起身，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低着头，迅速汇入人流，消失在后门。她的脚步依旧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他双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步履平稳。脑海里，那些纷杂的、属于别人的碎片——苍白的脸，颤抖的指尖，白色的小药片，暗紫色的淤青，试卷上的泪痕，还有最后那几道浅褐色的、安静的细痕——如同沉入水底的杂物，在意识深处缓慢地旋转、沉降。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烦躁感，像细小的沙砾，摩擦着他惯常平滑无波的思绪。他加快了脚步，似乎想将那些无关紧要的碎片甩在身后沉沉的暮色里。

回到家，偌大的房子空旷而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上回荡。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摊开书本，拿起笔。

笔尖悬在空白的演算纸上，迟迟没有落下。灯光惨白，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窗外的城市灯火遥远而模糊。

过了许久，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刺眼的空白。手腕内侧的皮肤，在灯光下，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冰冷的、无形的印记。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目光落在手腕内侧干净的皮肤上。那里的血管微微起伏，皮肤光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他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右手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拂过那一片光滑的皮肤。

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试图抹去某种并不存在的、源自他人的冰冷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