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

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染上了斑驳的黄褐色。青藤中学的空气里，除了书卷气，更多了几分萧瑟的寒意。

林述和沈昭之间，那把旧雨伞之后，似乎多了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东西。不再是彻底的漠然。林述依旧沉默，沈昭依旧将自己缩在壳里，但偶尔，极其偶尔的瞬间，会有极其微小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流动。

比如，林述会留意到沈昭在翻找书本时，指尖因无力而微微发抖，他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摊开在桌面、妨碍了她动作的练习册往自己这边挪动半分。比如，沈昭在吃药时，动作会不自觉地更迅捷、更隐蔽一些，仿佛不想再被他“观察”到。又比如，当沈昭偶尔在课间伏案太久，林述起身去接水时，会极其自然地、幅度很小地侧身绕过她，避免衣角碰到她。

他们像两株在贫瘠土壤里挨得很近的植物，根系尚未缠绕，枝叶却开始感知到对方微弱的气息流动，下意识地调整着生长的姿态，避免触碰，又无法完全忽视。

一个阴冷的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实验课。需要分组操作。林述向来独行，老师也默认了他的特殊。沈昭则总是被随机分配到某个组里，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安静地完成分配到的、最边缘的任务。

那天的实验涉及一个需要双手稳定操作的精密仪器读数。沈昭被分到记录数据。她站在实验台旁，手里拿着记录板和笔。仪器发出的低沉嗡鸣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回荡，混合着窗外呼啸的风声。

起初一切正常。她低着头，笔尖在纸上缓慢移动，记录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然而，渐渐地，林述注意到她握着笔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轻微的战栗，而是幅度明显、频率越来越快的抖动。笔尖在纸上戳出凌乱的小点。

她的呼吸似乎也变得急促而浅薄，虽然她极力压抑着。脸色比平时更加灰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实验室冰冷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她试图用左手去握住右手的手腕，想要强行压制那份失控的颤抖，但效果甚微。那颤抖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从指尖蔓延到小臂，带动着单薄的肩膀也微微起伏。

同组的两个女生也注意到了，交换了一个困惑又带着点不耐烦的眼神。其中一个低声嘟囔了一句：“喂，你行不行啊？别记错了。”

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

沈昭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试图用疼痛来转移注意力，控制那该死的颤抖。但越是这样，那颤抖反而越演越烈。记录板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林述就在斜对面的实验**自操作。他全程没有抬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仪器，动作精准而稳定。但沈昭那边异常的动静，同组女生那句低语，以及空气中骤然紧绷的、带着尴尬和烦躁的气氛，像无形的丝线，缠绕过来。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实验台的棱角，落在沈昭身上。

他看到她那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看到她额角细密的冷汗，看到她身体里那场无声的风暴正在摧毁她最后一点勉力维持的平静。那颤抖已经不仅仅是生理性的，它裹挟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慌和巨大的自我厌弃。

同组的另一个女生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

就在这时，林述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隔绝一切的冷淡。他放下自己手中的仪器连接线，径直走向沈昭所在的那组实验台。他的脚步平稳，没有一丝犹豫。

在沈昭旁边站定。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沈昭一眼，目光直接落在实验仪器闪烁的屏幕上。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左手，覆在了沈昭紧握着笔、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上。

他的手心干燥、稳定，带着一丝微凉的体温。

这个动作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理所当然。仿佛他只是需要记录一个数据，而沈昭的手恰好挡住了笔。

沈昭全身剧烈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撞上林述的视线。她的瞳孔因惊愕和恐慌而放大，里面是翻涌的、浑浊的痛苦和无措。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述的目光却只是平静地掠过她惊恐的脸，没有丝毫停留，随即又落回仪器屏幕。他的手掌稳稳地覆盖着她的手背和手指，没有用力，只是提供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支撑和稳定。他用自己的手指，轻轻包裹住她颤抖的手指，引导着那支失控的笔，指向记录板上对应的数据格。

“读数。”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是对沈昭说的，更像是对着空气，或者对着仪器本身。

同组的两个女生完全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忘了言语。

沈昭的身体在林述手掌覆盖下，僵硬得像一块石头。那冰冷的、带着绝对力量感的触碰，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闸门，瞬间截断了她体内肆虐的洪流。剧烈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不是因为控制住了，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外来的力量强行压制了。她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手背上那陌生而稳定的压力，感受着他冰凉的手指引导着她僵硬的手指移动。

林述的目光紧盯着屏幕，口中清晰地报出一个个数据。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实验室里残留的尴尬和嗡鸣。

“3.15。”

“下一个，4.27。”

“记录。”

沈昭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只能被动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笔尖，在林述的引导下，在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后面，落下一个个虽然依旧僵硬、却不再抖动的字迹。她的呼吸依旧急促，脸颊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残留的恐慌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但身体里那场毁灭性的风暴，在他手掌的覆盖下，被强行按捺住了，只剩下余波在深处无声地翻滚。

时间仿佛凝固。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林述那平稳无波、报着数字的声音。同组的女生彻底成了背景。

最后一个数据记录完毕。

林述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留恋或迟疑。仿佛刚才那长达几分钟的触碰，只是处理了一个需要接触的故障仪器零件。

他看也没看沈昭，也没看旁边呆立的女生，径直转身，走回自己的实验台，拿起刚才放下的连接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覆盖在手背上的稳定力量和微凉触感骤然消失。沈昭的手指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落。掌心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极其微弱的暖意，正迅速被实验室冰冷的空气吞噬。记录板上的字迹清晰，是她自己写的，却又仿佛不是。

她站在原地，低着头，长发重新垂落，遮住了她此刻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握记录板的指节，依旧用力到发白。

下课铃响了。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里诡异的寂静。

同组的女生如梦初醒，匆匆收拾东西离开，临走前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的沈昭，又瞥了一眼已经收拾好东西、面无表情走向门口的林述。

林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沈昭才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将记录板轻轻放在实验台上，手指拂过那些清晰的字迹。然后，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低着头，也走出了实验室。

走廊里光线昏暗。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右手手背上，那被覆盖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安定感。那感觉如此陌生，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强行镇压了她体内失控的恶魔。

她抬起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意识地、轻轻地用左手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右手的手背。那里光滑依旧，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按回了深渊。而按回它的那只手，冰冷，稳定，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她继续向前走，融入放学的人流，身影单薄。脑海中，只剩下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他那毫无波澜、却清晰穿透一切混乱的报数声。那声音，像黑暗中一根冰冷的、却异常牢固的绳索，在她坠落的瞬间，短暂地、不容置疑地拉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