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深秋的寒意如同浸了水的布，层层包裹着青藤中学。窗外的梧桐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教室里的空气更加滞重，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

沈昭的状态，像沉入了更深的水域。

她的沉默不再是简单的安静，而是一种近乎真空的凝滞。伏在桌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整整一节课都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连细微的颤抖都似乎被冻结了。苍白的脸颊似乎又凹陷了一些，眼下的青影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偶尔抬起头，那双曾经还带着一丝茫然空洞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更深、更沉的灰暗，像蒙着厚厚尘埃的玻璃，映不出任何光亮。药片出现的频率更高了，动作却更加迟缓、僵硬，仿佛每一次吞咽都耗尽了力气。

她几乎不再写字。摊开的笔记本上，只有寥寥几行模糊的字迹，或者大片令人心慌的空白。老师偶尔点她的名，她需要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站起来时身形微微摇晃，回答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虚弱。连那些曾让林述注意到的、因外界刺激而产生的细微瑟缩，都变得极其微弱，仿佛她的感官正在一层层地关闭。

她像一株正在从内部枯萎的植物，生命力正以一种无声而残酷的方式流逝。那种沉重的、粘稠的“不对劲”，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弥漫在她周围的空气里。

林述依旧坐在她旁边，像一座沉默的岛屿。他做题，看书，无视周遭的一切。但沈昭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越来越深的死寂，像一种低频的噪音，开始穿透他惯常的冰层。

起初只是无意识的观察。看到她又一次在课堂上毫无预兆地陷入昏睡般的静止，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看到她试图握笔时，手指无力地滑开，笔滚落在地，她却只是茫然地看着，过了好几秒才迟钝地弯下腰去捡。看到她课间趴在桌上时，肩膀极其轻微地起伏，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种耗尽力气的喘息。

这些画面，比之前的药片、淤青、泪痕、伤痕，都更直接地撞击着他的认知。这不是懒惰，也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这是一种更深、更系统的东西在崩坏。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于“好奇”的情绪，像深水下的暗流，开始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底部悄然涌动。不是关心，更像是一种面对无法理解的复杂现象时，本能产生的探究欲。他需要知道，这种吞噬着她的、名为“不对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天放学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脚步在图书馆陈旧厚重的木门前停顿了一下，然后推门走了进去。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味道。他避开摆放着教辅和习题的区域，径直走向最角落、最少人问津的一排书架。那里摆放着一些蒙尘的、关于健康和心理的书籍。

他的手指拂过书脊。《青少年常见心理问题》、《情绪障碍识别》、《走出阴霾》……书名各异。他抽出一本看起来最客观、最不带煽情色彩的，封面上没有夸张的图片，只有简洁的黑体字。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光线昏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暮色四合。他翻开书页，动作一如既往的平稳。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印刷体的文字，像在解析一道复杂的公式。那些描述——“持续低落的心境”、“兴趣丧失”、“精力减退”、“自我评价降低”、“睡眠或食欲改变”……一个个冰冷的词语，精准地对应着他日复一日在沈昭身上观察到的碎片。

原来，那些颤抖、疲惫、空洞的眼神、失控的泪水和手腕上冰冷的痕迹……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被定义的名字。原来，那种沉甸甸的、令人不适的粘稠感，叫做“抑郁”。

他合上书，放回原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走出图书馆时，城市的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寒风扑面而来。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尖微微发凉。那些文字带来的不是释然，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重量。知道了名字，并不等于理解深渊本身。但至少，那团模糊不清的“不对劲”，在他脑海中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回到教室，第二天。

沈昭依旧维持着那种深沉的凝滞。上午的数学课，一道并不算难的例题，老师在黑板上讲解。沈昭摊开的笔记本上依旧空白。她低着头，长发遮脸，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林述的目光掠过她空白的纸页，又回到自己的习题上。他写完了自己的步骤，笔尖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是将自己摊开的、写满清晰解题步骤的笔记本，极其自然地、向左推了推。笔记本的边缘，轻轻碰到了沈昭放在桌沿的、空白的笔记本。

一个极其轻微的触碰。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从沉睡中被惊醒。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空白的本子上，然后，迟疑地，移向旁边那本摊开的、字迹冷峻工整的笔记本。

林述已经重新专注于自己的事，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只是无意的。

沈昭看着那清晰的字迹，看了很久。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茫然的死寂。过了许久，久到老师已经开始讲解下一题。她才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自己笔记本的一角，极其轻微地，朝林述那边挪动了一点点。让两个本子接触的边缘，稍微分开了一些。

她没有去抄写上面的步骤。只是低着头，看着那些不属于她的、清晰的文字。

但这像是一个微妙的信号。

自那以后，一些无声的“习惯”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当沈昭又一次因无力而无法翻开厚重的习题册时，林述会极其自然地伸手，用指尖将自己桌面上那本同样的书，朝她的方向推过去一点，书页正好摊开在她需要的那一页。动作流畅，仿佛只是整理桌面。

当沈昭的笔再次滚落，掉在林述椅子附近，他会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捡起来，放在两人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不递过去，只是放在那里。

沈昭的回应同样沉默而微小。她会极其缓慢地、用指尖将那支笔勾回自己这边。或者，当林述推过来的书本她不再需要时，她会用同样的方式，极其轻微地将它推回靠近他的一侧。

他们依旧不说话。目光极少交汇。林述的表情永远是那层冰封的淡漠，沈昭的眼神里依旧是沉沉的灰暗。

但那条无形的界限，似乎不再那么泾渭分明。冰冷的空气里，开始流淌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基于“知道”和“接受”的默契。林述“知道”她的状态，并“接受”了这种状态的存在，用他冰冷而直接的方式，提供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却切实存在的“便利”。沈昭“知道”他知道了，并“接受”了这种不带温度、不带评判的、近乎机械的靠近。

就像两艘在浓雾中航行的船，看不清彼此的全貌，却凭借着微弱的信号和缓慢的靠近，确认着对方的存在，并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航向，避免碰撞，又无法远离。

沈昭依旧深陷在她灰暗的沼泽里，状态并未好转。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旁边那个冰冷、稳定、不要求她任何情绪回应的存在，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不需要她假装，不需要她解释，甚至不需要她道谢。只是在那里。

这或许是她沉重世界里，唯一能勉强承受的、一点微弱的光。冰冷，却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