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机

沈昭的状态不是“糟糕”，而是触底。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勉强维持着坐姿，眼神涣散地投向虚无的一点，连林述放在她练习册上的笔都视若无睹。课间十分钟，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伏下，只是僵硬地坐着，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昏沉都更令人不安。

林述坐在旁边，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灰暗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烈地包裹着她，甚至开始侵染他试图维持的冰冷空间。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再次升腾，比沈昭缺席那天更甚，带着一种尖锐的、无法忽视的滞涩感，干扰着他思维运行的流畅度。

他需要知道原因。不是出于关心，而是需要定位干扰源，评估“修复”的可行性和必要性。这烦躁必须被清除。

午休时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沈昭身周那片浓重的阴影。

林述放下笔，侧过身，目光直接锁在沈昭低垂的侧脸上。他的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迂回，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直切核心：

“为什么。这个状态。”

没有称呼，没有铺垫。只有冰冷的质询。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脖颈，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林述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浑浊的痛苦，像被打碎的玻璃。

她没有立刻回答。嘴唇微微颤抖着，试图张开，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校服下摆，指节用力到失去血色。

林述的眉头蹙得更紧。烦躁感在加剧。这种无效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严重的“系统错误”。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用笔敲击桌面进行“强制唤醒”时，沈昭的嘴唇终于艰难地翕动起来。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

“…昨晚…作业…没做完…” 她停顿了一下，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轻颤，“…他…又…掐我…说…废物…赔钱货…”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呓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深入骨髓的羞耻。她猛地低下头，试图将脸埋进臂弯，但后颈被头绳束缚着，这个动作只显得更加狼狈和徒劳。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哭泣的抽动，更像是一种被无形巨力碾压后无法承受的痉挛。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砸落下来，洇湿了摊开的练习册，留下深色的圆点。

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

林述彻底宕机了。

程序运行中断。思维核心一片空白。

他见过她疲惫，见过她颤抖，见过她空洞，甚至见过她手腕上的伤痕。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昭——像一座被彻底摧毁的堤坝，无声地崩溃、决堤。那些眼泪，那些无声的、剧烈的颤抖，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和脆弱……像一场狂暴的数据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预设的、冰冷的处理逻辑。

烦躁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无措。他精通公式定理，能轻易拆解最复杂的难题，却对这种汹涌的、名为“痛苦”的情感洪流束手无策。他的“修复”清单里，没有应对这种“核心程序崩溃”的预案。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程序错误锁死的雕塑。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昭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不断滴落的泪水。教室里午后的宁静被放大，只有她压抑的喘息和泪水砸在纸上的细微声响，如同惊雷般在他死机的思维里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

过了多久？一秒？十秒？林述不知道。他只知道，那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重启程序，想要恢复那层隔绝一切的冰壳。

但是……

他看到一滴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悬垂，将落未落。那晶莹的水珠，映着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驱动，在思维依旧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林述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极其僵硬、生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执行“修正”时的精准和流畅。他伸出右手，拇指的指腹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凉，极其笨拙地、轻轻地拂过沈昭的下颌。

目标：擦掉那颗悬垂的泪珠。

然而，他的动作太生硬，角度也不对。指腹只是粗糙地蹭过了她冰凉湿滑的皮肤，非但没有擦掉眼泪，反而让那颗水珠彻底滚落，融入了练习册上那片深色的湿痕里。他的指尖甚至还无意识地刮到了她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角。

这完全不是他预想中的操作！像一个失控的机械臂，执行了错误的指令！

林述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那是纯粹的惊愕和对自己失控行为的难以置信。他做了什么？！

沈昭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剧烈地一颤！哭泣般的喘息骤然停止。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透、红肿不堪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茫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她看着林述，看着他那张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情绪波动的脸——那惊愕，那无措，甚至那一点因笨拙而生出的狼狈。

空气死寂。

林述的思维核心在短暂的宕机后，开始了疯狂却无效的重启尝试。面对沈昭惊骇茫然的眼神，他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来“修正”刚才那个荒谬的错误操作。他想解释，想用冰冷的逻辑说明那只是一个清除干扰物的尝试（虽然失败了），或者干脆命令她停止这种无效的情绪输出。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他惯用的、冰冷的词汇和指令，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残忍。

“…别…” 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别哭？别这样？别害怕？无论哪个词，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和无力。

他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她满是泪痕的脸，扫过她红肿的眼睛，扫过那本被泪水浸湿的练习册……最终，落在了自己放在桌角的书包上。

宕机状态下的应急程序启动——逃离错误现场。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过自己的书包，动作仓促地拉开拉链，手伸进去胡乱地摸索着。他摸到了那本厚厚的习题集，摸到了笔袋，最后，指尖触到了一个熟悉的、色彩鲜艳的塑料包装——是上次买的柠檬糖，还有几颗没吃完。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那包糖掏了出来，看也没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塞进了沈昭依旧紧攥着校服下摆、微微颤抖的手里。

动作笨拙，甚至差点把糖掉在地上。

“吃。” 他又挤出一个字，声音依旧干涩，带着命令式的生硬，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塞完糖，他立刻收回手，仿佛那包糖是滚烫的烙铁。他不敢再看沈昭的表情，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去…洗手间。” 他丢下这句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的解释，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出了教室，留下一个僵硬而仓促的背影。

教室里只剩下沈昭一个人。

她怔怔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包被强行塞进来的、色彩鲜艳的柠檬糖。包装袋被他捏得有些变形。掌心还残留着他塞糖时，那短暂而微凉的触感，以及……那显而易见的慌乱。

她又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他笨拙擦拭过的下颌和唇角。那里皮肤冰凉，仿佛还停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的、生涩的触碰。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巨大的崩溃带来的虚脱感依旧沉重地压在心头，但在这片沉重的废墟之上，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感觉，像风中的烛火，悄然摇曳起来。

不是温暖，不是安慰。

是一种……被看见的狼狈，和一种……同样狼狈的回应。

她慢慢低下头，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撕开了那包糖的包装袋。一股廉价却清新的柠檬甜香飘散出来。她捏出一颗裹着白色糖粉的透明糖果，放进嘴里。

酸涩的柠檬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浓烈的甜。味道很冲，很廉价，甚至有点刺喉。

沈昭含着那颗糖，舌尖感受着那强烈的酸甜滋味，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但紧攥着校服下摆的手指，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