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的“修正”程序运行得有条不紊。沈昭被迫暴露在光线下的时间变长,空白练习册上填充的字迹渐多,那种深不见底的凝滞似乎也……松动了一点点?至少,在他强制唤醒的目光下,她能挣扎着拿起笔的时间更久了。
然而,林述渐渐发现,自己的一些行为开始偏离最初设定的“修正”轨道。这些偏离微小,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惯性,仿佛程序深处滋生了新的代码。
放学路上,他习惯性地穿过那条狭窄的、挤满小店的旧街。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橱窗,对色彩和香气无动于衷。直到路过一家小小的糖果铺子,玻璃罐里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在灯光下折射着廉价的光泽。
他的脚步毫无缘由地顿了一下。
脑海中突兀地闪过沈昭吃药时干咽下去、眉头紧蹙的样子,还有她因低血糖而微微发白的嘴唇。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像水底悄然浮起的气泡,毫无逻辑地冒了出来:也许……糖能中和药的苦?或者……补充点糖分?
这念头荒谬且毫无依据。他不需要糖,沈昭也从未要求过。这与他设定的“提升成绩”、“消除伤痕”的核心目标毫无关联。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在店主略带诧异的目光下(毕竟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会买糖的人),他指着一罐透明的、裹着细白糖粉的柠檬硬糖。
“这个。一小包。”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拿着那包轻飘飘、散发着廉价甜香的糖果走出店铺,林述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困惑。他低头看着掌心那色彩鲜艳的包装袋,眉头微蹙。为什么买这个?意义何在?
回到教室,第二天。沈昭依旧低着头,后颈被那根黑色头绳束缚着,露出苍白的侧脸。林述像往常一样,将推演好的步骤笔记推过去。动作间,那包糖果从校服口袋里滑出,无声地落在两人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
沈昭的目光被那抹突兀的亮色吸引,茫然地看过来。
林述没有看她,也没有解释。只是用指尖极其随意地将糖果朝她那边推了半分,仿佛只是拂开一粒微尘。随即收回手,翻开自己的书。
沈昭怔怔地看着那包糖,又看看林述冷漠的侧脸。她迟疑了很久,久到林述都以为她不会碰了,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包装袋的一角,将它拖到自己桌面上。她没有打开,只是将它放在笔袋旁边,像一个突兀的、无法理解的装饰品。
林述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心里那丝困惑并未消散,但也没再深究。一个无意义的插曲罢了。
几天后,又逢一场急雨。放学时,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林述这次记得带伞了,那把旧的黑伞。
沈昭站在教室后门,望着雨幕,依旧没带伞。她习惯性地缩了缩肩膀,准备像上次一样,等林述离开后冲进雨里——或者更可能,只是等到雨停。
林述撑开伞,迈步走进雨里。冰凉的雨点立刻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回头。
沈昭还站在门内,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像随时会被风雨卷走的一片叶子。雨水带来的寒意似乎穿透了墙壁,让她微微瑟缩着。
林述撑着伞,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他看着门内那个身影,一种极其熟悉的、想要“清除障碍”的冲动涌了上来。但这次,障碍是什么?是雨?还是她可能被淋湿后引发的低烧,进而影响明天的“学习效率”?
理由似乎充分,却又带着一丝牵强。
他没有过多纠结。身体已经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他撑着伞,折返回门口,在沈昭惊愕茫然的目光中,将伞微微向她倾斜。
“过来。”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依旧没什么温度。
沈昭愣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又看看伞下那片狭小的干燥空间,似乎无法理解这指令。
林述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只是维持着撑伞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她。雨水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深色的水渍在布料上迅速蔓延。
僵持了几秒。沈昭像是终于理解了,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踏入伞下。两人之间隔着足以再站下一个人的距离。冰冷的伞柄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她没有碰,只是僵硬地站着,低着头。
林述没有看她,抬步向前走。沈昭被动地跟着,脚步虚浮。伞面大部分笼罩着她,林述外侧的肩膀和手臂很快被雨水洇透。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平稳地走着。
一路无言。只有雨声敲打伞面,还有两人细微的脚步声。沈昭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林述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药味和淡淡洗衣粉的味道,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她的灰暗气息。
走到该分岔的路口,林述停下脚步,将伞柄微微向沈昭那边递了递。意思明确。
沈昭低着头,极其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她伸手接过伞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述冰凉的手指,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
林述在她接稳的同时,已经转身,毫不在意地走进了自己方向的雨幕里,身影很快模糊在雨帘中。
沈昭握着尚留一丝余温的伞柄,站在原地,看着他在雨中消失的背影。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她的裤脚。她依旧低着头,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
真正让林述意识到轨迹偏离的,是沈昭的缺席。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三。林述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
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桌面干干净净,椅子整齐地推进桌下。仿佛那个总是将自己缩在阴影里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林述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放下书包,目光落在旁边那张空椅子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一粒细小的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不是担心,也不是思念。是一种……不习惯。
教室里依旧喧闹,同学们谈论着昨晚的球赛或新出的游戏。但林述却感觉周围的声音似乎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他习惯性地拿出书本摊开,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旁边空荡荡的桌面和椅子。
那个位置,应该有一个低着头、用长发或低马尾遮掩的身影。应该会有细微的翻书声(或者没有),会有偶尔抑制不住的、轻微的颤抖,会有药片铝箔板被小心抠开的细微声响。这些原本是背景噪音的存在,此刻的缺失,却让这个角落显得异常空旷和……安静得令人不适。
讲台上老师在讲课。林述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却迟迟没有落笔。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地等着什么——等着旁边传来需要他敲桌面的昏沉,等着需要他推过去的参考书,或者等着需要他递过去的纸巾。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烦躁的空寂。
烦躁?
这个词清晰地浮现在林述的脑海里,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意外。他为什么会烦躁?沈昭来不来上课,对他有什么实质影响吗?他的成绩不会因此波动,他的生活不会因此改变。她不来,他反而少了一项需要“修正”的任务,省时省力。
可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滞涩感,那频频瞥向空座位的视线,那无法像往常一样完全沉浸于书本的思绪……都在清晰地告诉他:有影响。这影响细微,却真实存在。
她为什么没来?是病了?还是……又因为成绩?还是……家里?
最后那个猜测,像一道冰冷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起了那些刺目的淤青,想起了脖颈上狰狞的指痕。如果是因为家里……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整整一上午,林述都处于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低效率的状态。笔记记得比平时潦草,思路偶尔会卡顿。旁边空着的座位像一个无声的、却持续散发着干扰信号的源头。
直到下午第一节课开始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教室门口。沈昭低着头,脸色比平时更加灰败,眼下是浓重的青影,走路时脚步虚浮得厉害。她沉默地走到座位坐下,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伏下,只是呆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林述在她坐下的瞬间,目光就锁定了她。他飞快地扫视:衣服整齐,领口扣得严严实实,露出的手腕和脖颈没有新的明显伤痕。但她的状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像一盏即将彻底熄灭的油灯。
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在看到她的瞬间,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但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确认感取代?确认她还在这里,确认干扰源(虽然状态极差)还在可控范围内。
他没有说话,没有询问。只是在她因为精神涣散,连笔都拿不稳、眼看就要从指尖滑落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那支笔的末端,将它轻轻放回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动作依旧精准,如同修复一个既定的程序错误。
沈昭迟钝地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暗。
林述迎着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层冰封的淡漠。但在那淡漠之下,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悄然偏离了最初的轨道,朝着一个他无法预判、也无法完全控制的方向,滑去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