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

图书馆的角落依旧安静，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林述面前的竞赛题集摊开着，公式冰冷地排列，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占据他全部的思维核心。

一种无形的、令人烦躁的紊乱信号持续干扰着他的精密系统。那信号源，就坐在他旁边半步之遥。

林述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书页上，仿佛要将那些符号刻进视网膜。他不敢再让视线有丝毫的偏移。不敢去看那片被阳光眷顾的侧脸，不敢去看那偶尔因困倦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更不敢去对上那双可能突然抬起、带着茫然或依赖的眼睛。

每一次无意识的视线飘移，都可能引发那该死的、失控的心跳和耳根不受控制的滚烫。这感觉陌生、混乱，且完全不可控，像精密仪器里混入了无法解析的杂波。他本能地选择了最直接的规避策略——物理隔绝视线接触。

于是，除了必要的“修正”动作——推笔记，放温水，在她走神时用特定频率轻叩桌面——他几乎不再主动将目光投向沈昭。连那些细微的、曾被她依赖的肢体语言（轻碰手背，拂开碎发）也彻底消失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比往日更加厚重、更加沉默的冰壳里。

他的存在依旧稳定，依旧在她需要“修正”时精准介入。但那种冰冷的秩序感之外，多了一层刻意为之的疏离。像一道无形的玻璃墙，虽然透明，却将两人隔开。

沈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变化。

起初，她只是感到一丝困惑和不安。林述的目光不再偶尔掠过她，即使在她完成了他推过来的习题、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虽然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偷偷看向他时，他也只是专注地看着书本，侧脸冷硬，毫无反应。她递还他书本时，指尖再也不会无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

这细微的差别，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恐慌的种子悄然埋下。

随着这种刻意的“无视”持续，恐慌开始在她灰暗的世界里疯狂滋长，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他是不是……厌烦了？

厌烦了她永远低下的效率？

厌烦了她时不时需要“修正”的麻烦？

厌烦了她这个甩不掉的、沉重的包袱？

是不是……连他这块最后的礁石，也要被自己拖垮，最终选择抽身离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啃噬了她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巨大的、被彻底抛弃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仿佛看到自己再次孤零零地被抛回那个充满虚伪和暴力的深渊，没有任何依靠，没有任何秩序，没有任何能让她喘息的安全角落。这一次，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绝望，因为她已经尝过了“港湾”的滋味，再也无法忍受那彻骨的冰冷和黑暗。

恐慌无声地蔓延。她开始比平时更加频繁地走神，眼神更加空洞，指尖的颤抖也更加明显。林述推过来的笔记，她需要更久才能反应过来去拿；放在中间的温水，常常放到冰凉也忘了喝。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林述动作的细微变化（比如他翻书页时稍微重了一点），都能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终于，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林述再次习惯性地将一道题的解答步骤推到她面前，动作精准，目不斜视。沈昭看着那清晰冰冷的字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感觉那堵无形的玻璃墙正在加厚，即将把她彻底隔绝在冰冷的外界。

她猛地抬起头，不再是迷糊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濒临崩溃的恐惧，目光死死地锁在林述刻意避开的侧脸上。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试图张开，却发不出声音。胸腔里翻涌的恐惧和巨大的委屈几乎要将她撕裂。终于，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破碎哭腔的声音，艰难地、颤抖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像濒死小兽最后的哀鸣：

“林述……”

这个名字，她很少叫。此刻叫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绝望的祈求。

林述的身体在她叫出名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翻书的动作停滞在指尖。

沈昭看着他依旧不肯转过来的侧脸，那紧绷的下颌线像一道冰冷的拒绝。最后一丝勇气也被这无声的拒绝碾碎。巨大的恐慌彻底冲垮了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不再试图压抑，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卑微，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底、让她日夜恐惧的问题：

“…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捅进了林述冰冷的胸腔。

林述猛地转过头！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遮挡地撞上沈昭泪流满面的脸。

那张苍白精致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无助的泪痕，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她看着他，像看着唯一能宣判她命运的神祇，卑微地祈求着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是肯定的，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无声的疏离。

林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熟悉的、失控的狂跳再次袭来，但这一次，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覆盖——是震撼，是刺痛，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世界——一个因为他的刻意疏远而濒临彻底崩塌的世界。他构筑的秩序，他提供的港湾，早已不是可有可无的辅助，而是她赖以生存的基石。他的一个眼神回避，一个动作的省略，对她而言，都是即将被抛弃的末日信号。

“没有。”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他几乎是立刻否认，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

他看着她眼中因为这两个字而骤然亮起的一丝微弱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更深的脆弱。林述放在书页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无法解释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刻意的回避。那些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杂波”，在她如此直白、如此卑微的恐慌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自私。

他不能让她这样恐慌下去。不能。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视着她泪眼婆娑的目光。那目光里的依赖和脆弱，像沉重的锁链，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他必须给出一个更明确的信号，一个能安抚这濒临崩溃的恐慌的信号，哪怕这意味着要暂时放弃他那套引以为傲的“规避策略”。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些冰冷的逻辑、那些关于“杂波”的分析，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最终，他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笨拙地、却无比清晰地回应：

“没有不高兴。”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一些，目光牢牢地锁住她，“你……很好。”

“很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不是敷衍，更像是一种笨拙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