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奖励

高考两日，天气闷热如同巨大的蒸笼。蝉鸣撕扯着紧绷的空气。

考场里的氛围肃杀得近乎凝固。笔尖划过卷面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一声压抑的抽气或翻页的脆响。巨大的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搅动着令人窒息的焦灼。

沈昭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亮带，落在她捏着笔的、骨节微微泛白的手指上。拿到卷子，浏览题目，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气流似乎又开始在她胸腔内逆流，试图堵塞呼吸的通道。

她下意识地抬眼，视线并非慌乱地扫视，而是精准地、带着某种执拗的惯性，投向教室前方固定的一点——监考老师的讲台附近。林述自然不在那里。然而，就在胸腔的压迫感即将弥漫开的瞬间，窗外，一只羽翼灰蓝的鸟雀正落在窗棂上，小巧灵活的头颅转动着，梳理着阳光下闪亮的羽毛。

这并非刻意的联想。只是这微小的生灵姿态，毫无预兆地让她记起了某个图书馆的午后，林述指着画册上相似的鸟羽，平静叙述“比阳光下的落叶更深些”时的侧脸。

——不是累的问题，是持续的压力反应。

——看错条件了，不是不会。下一题。

他沉着稳定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力量，在记忆深处被自动调用。那些清晰的指令，连同掌心覆盖的温度，奇异地穿过时空阻隔，锚定了她几乎失控的心跳。

沈昭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强行从窗外收回，重新锁定在试卷上。她不再看周围任何面孔，只在题目难解的间隙，极其轻微地转动手腕。那白皙的手腕内侧，贴着一小块微凉的东西——一小片缓解情绪不适的膏药贴，是林述清晨亲手贴上去的。此刻，那微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悄然传递着一份无形的慰藉。她握紧笔，重新投入那片题目的瀚海。那份由林述亲手塑造、融入她血脉的“秩序感”，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成了她最坚固的无声盔甲。

最后一科的结束铃声终于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当沈昭随着人潮涌出考场大楼，夏日的热浪裹挟着巨大的喧嚣扑面而来。人群的议论、欢呼、抽泣……各种声音混杂，如同洪水般冲击着感官。沈昭几乎是立刻就想缩回那无形的壳里，脚步迟疑着，下意识地抬头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寻找。

像无数个放学黄昏，像每一个需要锚定的瞬间。

几乎是立刻，她的目光就穿透了纷乱，精准地锁定了他——林述就站在不远处那棵巨大的樟树下，树荫将他罩在一片沉静的阴凉里。他站得笔直，校服依旧一丝不苟，隔着涌动的热浪和喧嚣，视线隔着人群，稳稳地、分毫不差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没有微笑，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目光望过来的一刹那，周遭所有的声浪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沈昭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看见了目的地。她低下头，像一尾归巢的鱼儿，灵活而沉默地穿过兴奋或沮丧的人群，径直向他走去。

树荫下隔绝了灼人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樟树的辛涩气息。沈昭站在他面前，微微仰起脸。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金般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汗珠浸湿了额角细软的发丝。

林述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巡梭片刻，没有问“考得怎样”，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他只是伸出手——并非拥抱的姿态——极其自然地用手指，拂去她额角一滴将落未落的细小汗珠。指尖微凉，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细致。

“结束了。”他的声音低沉，穿透身后渐渐远去的喧哗，清晰地落在她耳中。没有祝贺，只有对既定事实的确认。随即，他的语气平添了一分极细微的温度，像是冰雪表层融开的一丝水痕，“做得很好。”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分量重逾千钧。

沈昭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这句肯定，从没有任何修饰，比任何华丽的褒奖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两人并未立刻离开考场区域。林述带着她，避开主要人流，走向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校园甬道。高大的梧桐枝叶交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述的脚步放缓，最终停在一张被树荫完全覆盖的长椅旁。

“坐。”他示意。

沈昭依言坐下。林述并未紧挨着她坐，而是站在她面前，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伸进了校裤的口袋里。

沈昭的目光好奇地跟着他的动作。只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口袋里探出，摊开的掌心上方，静静地躺着一小片东西——不是柠檬糖惯用的透明糖纸，而是闪耀着点点金箔光泽的精致包装。

他动作熟稔地剥开那闪着微光的纸衣。里面并非普通的黄澄澄柠檬糖，而是一颗剔透玲珑的糖果，晶莹得如同琥珀冻成的小块，中心包裹着一朵微小的、不知名的淡粉色干花花瓣。在午后的树影下，折射出细碎迷人的光芒，散发出远比普通柠檬糖更加清雅怡人的甜香。

“奖励。”他将那颗流光溢彩的糖果递到她面前，声音依旧平稳，却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沈昭接过那颗漂亮的糖，指尖触到光滑微凉的糖体。那股清新的甜香仿佛能沁入心脾。她看着掌心里那点小小的璀璨，眼神柔软下来，脸颊因为运动和情绪而残留的红晕未退，此刻更染上了一层温润的柔光。她小心地将糖含入口中，不同于往日的酸甜爆开，是一种更圆融、更醇厚的清甜，带着花香的余韵弥漫开来，瞬间冲刷掉了考场里残留的硝烟味。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浓密的眼睫上跳跃。树影在她沉静美好的侧脸上缓缓移动。林述站在她一步之遥，安静地看着她专注品味糖果的细腻表情。这一刻，考场外的喧嚣彻底远去，世界只剩下树下的光影，鼻息间的草木清香，和她口齿间无声流动的甜。

良久，沈昭口中的甜意似乎蔓延到了心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轻盈的暖流。那份微小的欢喜在她心底像水波一样漾开。

她忽地抬起浓密的眼睫，清澈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一直安静凝视着她的林述。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略显笨拙的冲动。

她另一只一直虚握在腿边的手心，摊开在她浅色裙摆上方。那小小的、白皙的掌心里，竟然也躺着一颗糖——是她惯常吃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裹着透明糖纸的柠檬糖。

她的脸颊因为这份突然的动作而泛着更深的绯红，眼神里交织着羞涩、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勇敢。她伸出手指，动作因紧张而有些轻颤，轻轻地，几乎是用指尖将那枚小小的柠檬糖，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林述那同样修长而微凉的掌心里。

“这……”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被风吹拂几乎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怯生生地补上了后半句，“……也是给你的奖励。”

指尖划过掌心的触感，像一片柔软的羽毛不经意地拂过心湖。林述微微低眸。掌心那颗熟悉的柠檬糖，静静躺在他摊开的掌纹中。透明糖纸包裹着那一小块圆润的、他精心挑选后固定供应的、属于她的酸甜符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递给他的东西。

不是回应，不是接受，是带着她微弱热度与羞涩的——给予。

那句“给你的奖励”，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像一颗小小的、燃烧的陨石，毫无预兆地撞入林述那片习惯了精密计算、只有冰冷秩序和单向输出指令的深潭意识核心。

一瞬间，并非“甜蜜”之类的俗世形容所能描摹。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汹涌而炽烈的滚烫感。仿佛被无形的电流贯穿神经末梢，让那精密运转的处理器骤然短路，思维有一刹那的纯粹空白。继而“轰”的一声巨响，在意识深处无声炸开，并非痛苦的爆裂，而是如同夜幕中猝然绽放的、密集到令人眩晕的盛大冷烟花——冰冷的碎屑带着灼人的温度，裹挟着奇异而强烈的光热，无声地冲刷过每一寸感官壁垒，照亮并重塑了幽深的内部景观。

他站在原地，树影在眼底明明灭灭。那颗滚烫的陨石沉甸甸地烙在掌心，其核心蕴含的热度，穿透冰冷的皮肤，一直烧进那片常年缺乏光源的幽微心底。那份滚烫，让握惯了冰冷分数和精密计划的指尖，都仿佛被这纯粹而稀有的热量灼得微微发麻。他低头，用另一种目光审视着掌心中这微小的、带着她体温的馈赠，仿佛第一次看清它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