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校园静得像座坟墓。
阮软站在宿舍楼天台的边缘,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台上。六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地面上的路灯像遥远的星星,微弱地亮着。秋风掠过她单薄的睡裙,带走皮肤上最后一丝温度。
再往前一步,就结束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一步而已,所有的痛苦、困惑、恐惧都会消失。不会再有人打她耳光,不会再被两个危险的男人拉扯,不会再半夜惊醒担心母亲的医药费。
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亮着,是和母亲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
「软软,妈妈今天做了个梦,梦见你小时候学自行车摔倒了,膝盖流血却咬着嘴唇不哭。妈妈好心疼,但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我的女儿多么勇敢。」
阮软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发出一条:「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对不起,我收了来路不明的钱。
对不起,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晨风渐强,吹散了她眼角的泪。阮软低头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双脚,涂着粉色指甲油的脚趾因为寒冷而蜷缩。这瓶指甲油是去年生日母亲送的,说是"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记忆像走马灯一样闪回——
五岁那年,父亲醉醺醺地砸碎了所有碗碟,母亲把她塞进衣柜,自己挡在外面承受拳头和咒骂。透过缝隙,她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捡碎片,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却对她做口型:"别怕,妈妈在。"
十二岁,初中班主任把她单独留在办公室,那只湿冷的手伸进她裙底时,她像被冻住的兔子。当晚母亲直接冲进校长办公室,声音大得整层楼都听得见:"谁敢动我女儿,我跟谁拼命!"第二天她们就转了学。
十七岁高考前夕,母亲高烧不退却坚持不去医院,只为省下钱给她买补脑的核桃粉。深夜起来喝水,她看见母亲偷偷吞止痛片,疼得弓着背却不敢出声怕影响她睡眠。
每一个重要时刻,都是母亲挡在她前面,像棵永远不倒的大树。
而现在,她站在天台边缘,想的却是放弃。
"我这么懦弱,配做你的女儿吗?"阮软轻声问风,问渐亮的天色,问那个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的女人。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阮软低头,是母亲的视频通话请求。屏幕上是母亲穿着病号服的自拍截图,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阮软的手指颤抖着,最终没有按下接听键。她不能以这样的状态见母亲——红肿的双眼,伤痕未消的脸,站在天台的边缘。母亲会立刻知道一切,会崩溃,会自责。
但挂断又像是永别。
铃声固执地响了很久,最终停止。紧接着一条语音消息弹出来。阮软点开,母亲虚弱却温柔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
"软软,妈妈突然心慌得厉害,就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肯定在学习吧?妈妈没事,就是...很想你。新药效果很好,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等你周末来,我们去吃那家你最喜欢的粥铺好不好?"
语音末尾有轻微的哽咽,母亲很快掩饰了过去,但阮软听出来了。那种心电感应般的牵挂,让远在医院的母亲莫名感知到女儿此刻的绝望。
阮软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她瘫坐在天台边缘,抱紧双膝痛哭出声。泪水砸在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她按住语音键,想说"妈妈我爱你",却泣不成声。
最终她发了一条文字消息:「早上有课,晚上打给你。我也想你。」
发完这条消息,阮软从天台边缘爬下来,浑身发抖地回到宿舍。林小雨还在熟睡,对她的出入毫无察觉。阮软钻进被窝,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像小时候母亲做的那样。
睡意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她逃离现实。梦里她回到五岁,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到年轻的母亲挡在门前,背影单薄却坚定:"想动我女儿,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宿舍空无一人。阮软摸到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三个来自母亲,五个来自张铭,两个未知号码,还有一个是林小雨。
还有一条短信,来自厉沉舟:「不管发生什么,记住我们的约定。今晚八点。」
阮软把手机关机,塞到枕头底下。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任何决定,只想缩在这个小小的安全空间里,像受伤的动物等待自愈。
但胃部的绞痛提醒她已经超过24小时未进食。阮软挣扎着爬起来,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饼干,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的味道让她想起母亲做的鸡蛋面——简单的葱花煎蛋盖在清汤面上,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料理。
饼干碎屑掉在床单上,阮软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嘴里。这个强迫症般的动作突然触发了一段记忆:八岁那年,父亲把她的书包扔出窗外,课本散落一地,母亲蹲在雨里一本本捡起来,用袖子擦干,第二天熬夜把破损的书页一页页粘好。
"妈妈从来不会放弃..."阮软喃喃自语,泪水再次涌出。
她重新开机,拨通母亲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仿佛对方一直握着手机等待。
"软软?"母亲的声音充满担忧。
"妈,我..."阮软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昨晚复习到很晚,今天睡过头了。"
谎言。但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别太累着自己。吃饭了吗?"
"吃了。"又是一个谎言,"你呢?新药有没有副作用?"
"一点点头晕而已。"母亲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压低声音,"软软,你实话告诉妈妈,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阮软的心跳漏了一拍:"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昨晚做噩梦,梦见你被...算了,不吉利的话不说。"母亲的声音突然坚定,"软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我们母女俩什么风浪没见过?"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阮软心底某个紧锁的门。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后,阮软坐在床边发呆。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她盯着那片光,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折纸船,说人生就像小船,总会遇到风浪,但只要不翻,就能一直向前。
手机又响了,是林小雨:「软软你在哪?张铭找你快找疯了!他说有急事,关于什么酒吧和危险的。」
阮软皱起眉头。张铭怎么会知道"暗夜"的事?除非他真的在调查厉沉舟...就像那个文件夹里说的。
她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四十分。距离厉沉舟约定的八点还有两个多小时。阮软深吸一口气,决定洗个热水澡,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游魂。
浴室的热水冲在脸上,刺痛了尚未完全消退的伤痕。阮软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突然想起红发女生的话:"装什么清高?"她从未觉得自己清高,只是...害怕。害怕亲密关系,害怕被伤害,害怕重蹈母亲的覆辙。
擦干身体,阮软换上一件高领毛衣,遮住所有可能的伤痕。她给林小雨回了消息:「告诉张铭别再找我。我和他没关系。」
发完这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厉沉舟发了条消息:「我会去。但这是最后一次。」
发完这条信息,阮软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信。如果今晚出了什么意外,至少母亲会知道真相。
「亲爱的妈妈: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请先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我想告诉您,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写到这里,阮软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晕开了"光"字。她把信纸揉成一团,重新开始。这次她只写了一句:
「妈妈,对不起,我爱你。」
简单折好塞进信封,写上母亲的名字。阮软把信放在枕头底下,和那张与母亲的合照放在一起——照片上是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女俩在校园门口的合影,母亲笑得比她还开心。
晚上七点半,阮软站在宿舍楼下,犹豫着是去赴约还是直接去医院看母亲。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奔驰无声地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阿杰面无表情的脸。
"老板让我来接你。"
阮软下意识后退一步:"我说了八点。"
阿杰看了看她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脸:"上车。"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阮软握紧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存着母亲刚发来的消息:「软软,妈妈突然好想吃城东那家小笼包,等你周末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这是母亲惯用的方式——用美食的约定给她一个必须回家的理由。阮软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向"暗夜",驶向那个危险的男人,驶向一个可能无法回头的夜晚。阮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坐公交,总会说:"看,风景往后跑,说明我们在向前。"
而现在,她不确定自己是在向前,还是在坠入深渊。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今晚发生什么,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一定要回到母亲身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需要她,爱她,等着她回家。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微光,支撑着她没有在半路跳车逃跑。当"暗夜"酒吧的霓虹灯出现在视野中时,阮软摸了摸毛衣领口下藏着的小小玉佛——母亲给她的护身符。
"妈妈,保佑我。"她在心里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