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T3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跑道上流动的灯光和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宣告着这座城市的永不眠。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航空燃油和深秋寒意的冷风涌入,瞬间驱散了林高远残存的睡意。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加上刚结束的国际乒联巡回赛总决赛那场耗尽心力的鏖战,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胀和疲惫。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骨节发出细微的轻响。世界冠军的光环在长途飞行后,也只剩下沉甸甸的倦怠。
“林哥,车在外面等了。”助理小张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手里已经利落地接过了他的运动背包。
林高远含糊地“嗯”了一声,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写满倦容的脸。他随着人流走向VIP通道出口,即使刻意低调,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和运动员特有的利落气场,依旧引来几道探寻的目光。
通道尽头,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和手机拍照的咔擦声。一小群举着灯牌和鲜花的粉丝早已守候在那里,灯牌上闪烁着他的名字和“世界第一”的字样。热情扑面而来,带着年轻粉丝特有的活力与激动。
“高远!高远辛苦了!”
“恭喜夺冠!”
“远哥看这里!”
林高远脚步微顿,隔着口罩,嘴角牵起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弧度。他抬起手,朝着粉丝的方向轻轻挥了挥,动作幅度不大,却足以引发又一轮小小的尖叫。他没有停留,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迅速走向等候的保姆车。镁光灯在身后追逐闪烁,将他挺拔的背影短暂地定格在机场冰冷的灯光下。
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带着淡淡的皮革香氛味。林高远靠进宽大的座椅里,闭上眼,长长地吁了口气。世界冠军的喧嚣被暂时关在门外,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情绪悄然浮上心头。
“直接回家吗,林哥?”司机老陈问道。
林高远睁开眼,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在车窗上拖曳出迷离的光带。他沉默了几秒,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浮标,不受控制地冒了上来。
“不,”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先去一下‘甜心坊’。”
小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甜心坊’?那家网红蛋糕店?林哥你想吃甜点?要不我让人去买……”
“不用。”林高远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就顺路,我去看看。”他没说看什么,小张虽然疑惑,也识趣地不再多问,示意司机改道。
车子在城市的车流中穿梭,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旁。‘甜心坊’暖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透出来,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甜香的琥珀。橱窗里精心陈列着各种造型梦幻的蛋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林高远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停在马路对面一个稍暗的树影下。他降下车窗,目光穿透玻璃,精准地落在店内靠近角落的一个小小身影上。
余妍。
她穿着“甜心坊”统一的浅粉色围裙制服,正弯腰小心翼翼地为一个双层蛋糕插上最后一根数字蜡烛——“17”。暖融融的灯光洒在她柔顺的黑发上,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不是在插蜡烛,而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艺术品。
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林高远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带着一种隐秘的酸涩。他就这样隔着一条马路,隔着冰冷的车窗玻璃,静静地看着。她身边没有想象中的生日派对,没有簇拥的朋友,只有几个忙碌的店员偶尔走过。她插好蜡烛,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满足的微笑,然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大概是发给父母报备吧?林高远想。余伯伯和余伯母都是重点中学的资深教师,今天大概都有晚自习或者教研活动。
他知道她在这里打工。余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作为双教师家庭,生活安稳体面,供她读书绰绰有余。余妍打工,是她自己的坚持,说是想锻炼独立能力,也想攒点零花钱。这份懂事和独立,像一根柔软的刺,时不时扎在林高远心底。
他看着她在明亮的橱窗里,对着那个小小的蛋糕,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安静地许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烛光跳跃,映着她年轻干净的脸庞,美好得不真实。
林高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真皮座椅上留下浅浅的印记。他想推开车门,想穿过马路,想走进那温暖的灯光里,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他甚至记得自己行李箱里有一份在德国比赛时买的、包装精美的钢笔——她说过想练硬笔书法。一个世界冠军,此刻却像个胆怯的少年,被无形的壁垒阻隔。
五年。他比她大五岁。这五岁,在他年少成名、一路征战世界乒坛的生涯里,似乎微不足道。但在她面前,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她是父亲挚友的女儿,是那个从小跟在大人身后、叫他“高远哥哥”的小丫头。而他这份悄然滋长、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情愫,该如何安放?会不会吓到她?会不会让两家长辈尴尬?
他看着她吹灭了蜡烛,烛光熄灭的瞬间,橱窗里的光线似乎也跟着暗了一瞬。余妍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许愿后的恬静,开始动手收拾桌面。动作麻利而熟练。
“走吧。”林高远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升起了车窗,隔绝了外面的景象和冷风。
保姆车无声地启动,汇入车流。甜美的蛋糕店灯光在车窗外迅速倒退,缩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车厢内一片寂静。小张从后视镜里偷偷瞄了一眼后座。林高远重新闭上了眼睛,头靠在椅枕上,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克制。
那份精心准备的钢笔,安静地躺在他随身背包的夹层里,和他心底那份无人知晓的、橱窗烛光般摇曳的心事一起,被重新藏回了深处。归途的终点,是空旷的家,和明日即将开始的、容不得半点分心的封闭训练。而那个橱窗里许愿的女孩,如同一个短暂却清晰的梦境,留在了这个深秋的夜晚,也留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