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与喧嚣彻底沉寂下去，空气里开始流淌着属于九月的、清爽又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凉意。漫长的暑假结束，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网，重新兜住了归来的游子和新到的学子。
国家队的训练强度并未因为季节更替而松懈半分。林高远刚刚结束一组高强度多球训练，汗水浸透了运动背心，紧贴在起伏的背肌上。他走到场边，拿起水瓶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浇熄了肺腑间的灼热。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场馆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个对着发球机较劲的笨拙身影。假期结束了，那个短暂的、让他心绪不宁的“偶遇”也随之结束。她应该已经回到南方那座小城，回到她父母身边，准备开学了吧？这个念头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激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入心底的静水。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准备投入下一项训练。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父亲林建国发来的微信。
【老余家妍妍今天下午两点到京北站，读京北师范。我和你妈在外地赶不回来，你余伯伯电话里托我关照一下，你看有没有空？方便的话去接个站？行李可能有点多。】
文字很简短，带着父亲一贯的不容置疑和理所当然。林高远握着手机的手指却倏地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京北站？两点？京北师范？这几个信息碎片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开，拼接成一个让他猝不及防的画面。
她来了。不是短暂的假期，是来这座城市读大学。就在离训练基地不算太远的京北师范。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一种混合着巨大惊诧和隐秘欣喜的情绪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上来，几乎要冲破他长久以来筑起的理智堤坝。他几乎能想象出她一个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人潮汹涌的车站里，带着初来乍到的茫然和期待的样子。
“林哥，李指导叫你过去复盘上午那场模拟赛。”助理小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高远猛地回神，胸腔里那阵失控的悸动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训练后的疲惫，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如常。他低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回复父亲的微信：
【知道了爸。下午训练结束我过去看看。】
他甚至没有用“接”这个字，而是用了“看看”。仿佛只是顺路去完成一个长辈交代的、无关紧要的任务。将手机塞回口袋，他走向教练李指导的方向，步伐沉稳有力，背影挺拔如标枪，将心底那片刚刚掀起的惊涛骇浪严严实实地封锁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下午的训练，林高远打得异常凶猛。每一个球都带着一股狠劲，落点刁钻，旋转强烈，速度惊人。陪练的队友被打得有些招架不住，场边围观的队员也暗暗咂舌，今天的林哥，似乎比平时更拼，甚至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只有林高远自己清楚，每一次凶狠的扣杀，每一次极限的救球，都是在对抗心里那个不断试图挣脱牢笼、想要立刻奔向车站的念头。他需要用汗水浇灭那份不该有的焦灼和期待。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向淋浴间。冷水兜头浇下，冲去满身汗水和疲惫，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拒绝了小张开车送他的提议，只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处理。
他换上了一身低调的黑色运动套装，戴好口罩和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没有开他那辆显眼的车，而是在基地门口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九月的风带着微凉，拂过他被汗水浸湿又吹干的鬓角。他骑得不快，甚至有些刻意放慢，穿行在午后不算拥挤的街道上，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当京北火车站的巨大穹顶出现在视野里时，喧嚣的人声和车流的嘈杂瞬间将他包围。他锁好车，将帽檐又往下拉了拉，几乎遮住半张脸，这才随着人流走进巨大的候车大厅。
下午两点已过，出站口的人流高峰稍稍退去，但依然拥挤嘈杂。电子屏上滚动着到站信息。林高远站在接站人群的边缘，一个相对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廊柱。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却如同精密的雷达，快速而精准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出站口涌出的身影。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他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行李箱滚轮的噪音、重逢的欢笑，内心却是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心跳声在耳畔规律地敲打着。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她现在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有些模糊。上次在训练基地角落匆匆一瞥，她穿着运动服，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神情倔强又脆弱。再之前，是蛋糕店暖黄灯光下许愿的侧影。现在呢？
就在他以为是不是错过了的时候，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出站口。
余妍。
她穿着简单的浅蓝色牛仔外套，里面是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帆布鞋。乌黑的长发扎成了一个清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拖着一个看起来比她自己小不了多少的、沉甸甸的深蓝色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脚步有些吃力的踉跄，正努力地左右张望着，似乎在寻找指示牌或者熟悉的人。初秋的阳光透过车站巨大的玻璃顶棚，斜斜地打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眼神清澈，带着初入陌生大城市的几分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一只误入钢筋森林的小鹿。
林高远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加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略显笨拙地避开人流，试图把沉重的行李箱拖到一个稍微空一点的地方，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没有立刻上前。
他就那样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静静地看着她。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一个隐匿在喧嚣背景里的影子。帽檐和口罩将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匿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遮挡，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久别重逢的微澜，有看到她独自负重的心疼，有想要立刻上前接过她行李的冲动，但最终，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克制”的力量死死摁住。
她是余伯伯的女儿，是那个需要他“关照”一下的邻家妹妹。仅此而已。
他看着她终于停下脚步，拿出手机，似乎在给家里报平安。阳光跳跃在她年轻光洁的侧脸上，美好得有些不真实。林高远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廊柱。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尘埃、汗水和车站特有气息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
再等等。等她打完电话，等她稍微站稳。他会像一个恰好路过的、受长辈之托的兄长那样，平静地走过去，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说：“余妍？你爸让我来看看。行李给我吧。”
他会藏好所有的心跳如雷，藏好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隐秘渴望。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将这份不合时宜的心动，深深埋进无人知晓的角落，用最坚固的理智和距离，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心墙。咫尺之遥，便是他给自己划定的、不可逾越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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