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站巨大的喧嚣被关在出租车窗外。车厢内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余妍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靠窗的位置,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坐在另一侧、靠着车门闭目养神的林高远。他依旧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和刚才在车站外帮她放行李时那个沉默有力的身影判若两人。
她心里有点打鼓。从小到大,“高远哥哥”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活在长辈赞誉里的符号——天才乒乓少年、世界冠军、别人家的孩子。虽然两家关系亲近,但他很早就离家训练、比赛,真正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里,他话很少,眼神总是很专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距离感。此刻,和一个如此耀眼又如此疏离的“符号”单独待在狭小的空间里,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高…高远哥,”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谢谢你特意来接我。其实我自己坐地铁去学校也可以的,学校有迎新大巴……”
林高远没有睁眼,只是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顺路。”他又补充了两个字,仿佛只是为了解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顺路?从训练基地到京北站再到京北师范,怎么看都不算顺路。余妍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没敢再问。车厢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车流声和电台里播放的舒缓音乐作为背景。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口。林高远付了钱,率先下车,动作利落地打开后备箱,将余妍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提了出来。箱子很沉,他手臂的肌肉线条在黑色运动外套下清晰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走吧。”他言简意赅,拖着行李箱率先走进巷子。
余妍赶紧背上双肩包跟上。巷子不深,尽头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家常菜馆。门脸不大,招牌被油烟熏得有些发暗,但门口飘出的饭菜香气却异常诱人。显然,这不是什么高档餐厅,更像是本地人常去的、口味地道的“苍蝇馆子”。
林高远似乎对这里很熟,径直走了进去。饭点已过,店里人不多,只有几桌零散的客人。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看到林高远,眼睛一亮,热情地招呼:“哟!小林来了!稀客啊!快里面坐!”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余妍,带着善意的探究。
林高远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领着余妍走到最里面一个靠墙、相对安静的卡座坐下。他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略显疲惫的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濡湿,几缕贴在额角。
“看看想吃什么。”他把菜单推到余妍面前,自己则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水。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感。
余妍看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菜名,有些眼花缭乱。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林高远,他正垂着眼,用热水烫洗着两人的餐具,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一丝不苟。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烫洗普通的碗筷,而是在擦拭比赛用的球拍。
“我…我都可以的,高远哥你点吧。”她小声说,把菜单又推了回去。
林高远抬眼看她,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他拿起菜单,视线快速扫过,手指在几个菜名上点了点,对走过来的老板低声报了几个菜名:“清炒时蔬,糖醋里脊,一个冬瓜排骨汤,米饭两碗。谢谢。”他点的都是些寻常的家常菜,口味清淡,显然照顾了她的喜好(余妍记得自己小时候似乎不太能吃辣)。
点菜过程快得惊人,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余妍捧着温热的水杯,小口啜饮着,试图缓解内心的局促。她能感觉到对面林高远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但那目光极快,一触即离,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错觉。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视线落在桌面的某一点,或者投向窗外巷子里摇曳的树影,似乎在放空,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只有那挺直的背脊和微微绷紧的肩线,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紧张。
饭菜很快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多吃点。”林高远拿起筷子,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安静地吃着,咀嚼的动作不快不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性。
余妍确实饿了。火车上的盒饭实在难以下咽。她拿起筷子,小口地吃着碗里的米饭。糖醋里脊酸甜可口,排骨汤炖得软烂入味,冬瓜入口即化。食物的温暖暂时驱散了她的不安。她偷偷抬眼打量对面的男人。
他吃饭的姿态很安静,甚至有些过分安静,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灯光下,他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他吃得不算多,速度也不快,仿佛进食只是维持身体机能的一项必要任务。那份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膜,将他与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也隔开了想要靠近的余妍。
“那个…高远哥,”余妍鼓起勇气,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在基地训练,是不是特别辛苦?”
林高远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沉,像深不见底的潭水。“还好。”他吐出两个字,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陈述:“习惯了。”
“哦…”余妍讷讷地应了一声,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世界冠军的训练生活,怎么可能“还好”?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极限救球、赛后累到虚脱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她忽然想起暑假在训练基地角落里看到的他,那个凌厉到令人窒息的世界冠军,和眼前这个沉默到近乎压抑的男人,重叠又割裂。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余妍觉得这顿饭吃得比站台上拖着行李还累。她努力寻找话题:“京北师范…离你们训练基地远吗?”
“不远。”林高远言简意赅,同时拿起桌上的茶壶,自然地给她添了些茶水。水线精准,没有一滴洒出。
“哦…那挺好的。”余妍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那触感干燥而温热,带着长期握拍留下的薄茧。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林高远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放下茶壶,又恢复了那副沉默的姿态。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一顿饭在大部分时间的沉默和偶尔几句干涩的问答中接近尾声。林高远几乎没有动那盘糖醋里脊,倒是排骨汤里的冬瓜被他吃掉了不少。余妍也放下了筷子,感觉胃里沉甸甸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林高远叫来老板结账。老板笑眯眯地寒暄:“小林,带妹妹来吃饭啊?小姑娘真文静。”
林高远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迅速扫码付款,动作快得像要逃离什么。
走出餐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林高远再次提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
“走吧,送你去学校。”他的声音被晚风吹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余妍默默跟在他高大的身影后,看着他沉默而坚定的背影,拖着那个属于她的巨大行李箱,走在华灯初上的陌生城市街头。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却又仿佛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刚才那顿饭,他几乎没怎么说话,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连眼神都吝于给予。可那份沉默里,又似乎藏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心头莫名发堵。
那杯适时添上的热茶,那盘几乎没动却恰好是她喜欢的糖醋里脊,那沉甸甸的行李箱……还有他此刻走在前方,为她挡开一部分人流的背影。
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却又被他用最坚固的沉默,牢牢地锁在了一个名为“兄长责任”的冰冷外壳里。这份克制到近乎冷漠的“关照”,让余妍在初秋的凉风里,感受到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她隐隐觉得,这位世界冠军“哥哥”的心,似乎比球台对面飞来的最刁钻的旋转球,还要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