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不熟的人远点

林高远站在打饭窗口前长长的队伍里，身形挺拔如松，帽檐低压，沉默得像一座冰山。窗口蒸腾的热气和周围嘈杂的交谈声浪仿佛都被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隔绝开来。他看似专注地盯着前方缓慢移动的队伍，实则所有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牢牢锁定在角落那个卡座的方向。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的、被食堂噪音模糊了细节的对话片段：

“……宇轩你太逗了……”

“……那个老师真的……”

“……下次我们可以试试……”

余妍清亮带着笑意的声音，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个叫赵宇轩的男生明朗的回应，更是火上浇油。他们之间那种轻松、熟稔、仿佛认识很久的氛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这个“高远哥哥”彻底隔绝在外。

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那样明媚、毫无负担的笑容。面对他时，她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拘谨，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像一只随时准备受惊的小鹿。而这种放松和愉悦，却轻易地给了那个才认识一周的同学？

一股混杂着酸涩、不甘和强烈占有欲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灼烧，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理智”的薄冰。他握着餐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坚硬的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立刻转身，用冰冷的眼神逼退那个碍眼的“宇轩”，然后将她带离这里的冲动。

他不能。

他是林高远，是世界冠军，更是被长辈托付“关照”她的“高远哥哥”。他有什么资格？凭什么？

这份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那灼烧的火焰暂时偃旗息鼓，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刺痛。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听着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欢声笑语，用沉默和距离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终于轮到他。他机械地指了几个菜：清炒西兰花，白灼虾，一份米饭。都是些清淡、健康、符合运动员饮食标准的菜色，与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没有看打饭阿姨一眼，扫码付款，端着餐盘转身。

卡座那边，余妍和赵宇轩还在聊着什么。看到他端着餐盘回来，余妍立刻收住了话题，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但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和探寻。赵宇轩也收敛了笑容，有些局促地看着他。

林高远面无表情地在余妍旁边的空位坐下——刻意避开了赵宇轩对面的位置。他将餐盘放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

“高远哥哥，你打好了？这么快。”余妍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目光落在他的餐盘上，“你就吃这么点吗？还有，怎么都是这么清淡的？”她记得上次在餐馆，他似乎也没怎么吃糖醋里脊。

“嗯。习惯了。”林高远的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摘下口罩，拿起筷子，开始沉默地进食。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咀嚼缓慢而规律，仿佛在进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他没有看余妍，也没有看赵宇轩，视线落在自己餐盘里翠绿的西兰花上，专注得仿佛那是什么世界难题。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刚才还轻松愉快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赵宇轩明显感觉到了这位“高远哥哥”身上散发出的强大低气压和生人勿近的冷漠。他如坐针毡，看看沉默进食的林高远，又看看旁边笑容有些僵硬的余妍，觉得自己像个巨大的电灯泡（虽然这灯泡的光芒似乎带着冰碴子）。

“呃…那个，余妍，”赵宇轩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迅速扒拉完自己盘子里最后两口饭，“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你们慢慢吃！”他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端起餐盘。

“啊？宇轩你……”余妍愣了一下。

“真有事！高远哥哥，你们慢用！”赵宇轩对着林高远的方向飞快地说了一句，甚至没敢看他的眼睛，就匆匆离开了卡座，身影迅速消失在食堂拥挤的人潮里。

卡座里只剩下林高远和余妍。

林高远依旧沉默地吃着饭，仿佛赵宇轩的离开与他毫无关系。只有他咀嚼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一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余妍看着自己盘子里还剩下一半的饭菜，又看看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高远哥哥，心里莫名地堵得慌。她放下筷子，小声问：“高远哥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高远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终于落在余妍脸上。那目光沉静得如同古井，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看着她清澈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看着她脸上那小心翼翼的关心和困惑。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咙——他想问，那个赵宇轩是谁？你们很熟吗？为什么和他有说有笑？为什么对我却总是这样拘谨？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趣？很可怕？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尖锐的棱角，裹挟着翻腾的醋意和深埋的自卑。

但他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地压了回去，压得胸腔生疼。他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没有。”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太过单薄，又生硬地补充道，“训练有点累。”

又是训练累。

余妍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理由似乎成了他所有沉默和疏离的万能挡箭牌。她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却写满疲惫和疏离的侧脸，看着他即使坐着也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她试图理解他的世界，理解那份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但那份无形的隔膜，似乎比食堂里最厚的玻璃还要难以穿透。

“哦…那你多吃点。”她讷讷地说，重新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接下来的时间，沉默像粘稠的胶水，充满了小小的卡座。林高远沉默地吃着，余妍小口地扒着饭粒，两人之间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刚才赵宇轩在时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高远哥哥”的沉重和距离感。

林高远吃得很快，几乎将餐盘里的食物一扫而空。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动作利落。

“吃好了？”他看向余妍，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时的平淡，却依旧没什么温度。

“嗯。”余妍也放下了筷子，其实她根本没吃几口。

“走吧。”林高远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急于结束的意味。

两人沉默地走出食堂。初秋的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凉意。林高远依旧走在前面，步履很快，余妍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看着前方那个沉默高大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心里五味杂陈。

送她到宿舍楼下，林高远停下脚步。宿舍楼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女生们的欢声笑语。

“上去吧。”他声音低沉，没有看她。

“嗯，谢谢高远哥哥。”余妍低声说，心里那点失落感更重了。今晚这顿饭，吃得比上次在车站旁的小餐馆还要累。她甚至怀念起那个聒噪却让气氛轻松的赵宇轩来。

她转身走向宿舍楼大门。

“余妍。”林高远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余妍惊喜地回头。

林高远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帽檐下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喉结滚动，才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以后…离不熟的人远点。”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警告的意味，却又被他强行解释为“关照”，“……外面乱。”

说完，他像是怕听到她的回应，又像是被自己这句越界的话惊到，不等余妍反应，便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中，背影决绝，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惶。

余妍愣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耳边回响着他那句生硬、别扭又带着莫名冷意的话。

“离不熟的人远点”？

赵宇轩吗？他是她的同班同学，一起讨论作业，怎么就成了“不熟”和“外面乱”了？

路灯的光晕下，余妍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高远哥哥今晚的反常，从见到赵宇轩那一刻开始的反常，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心头。那份刻意的疏离，那冰冷的沉默，还有最后这句突兀又带着占有欲的警告……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她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

一个让她心跳莫名加速，却又被理智迅速压下的可能性。她甩甩头，将那个荒谬的念头抛开。他是高远哥哥，是世界冠军，他只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履行着长辈的托付吧？

她转身走进宿舍楼，将初秋的凉意和那份复杂难言的心绪，关在了门外。而夜色中，那个仓惶逃离的身影，却像一头困兽，被自己亲手放出的、名为“嫉妒”的猛兽撕咬着，只能在无人的黑暗里，独自舔舐着那份无处安放、也无法言说的滚烫心意。那道名为“高远哥哥”的枷锁，在今晚之后，勒得更深，也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