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阿山家窗下浑浊地奔流,昼夜不息。
韩昭仰面躺在土炕上,左眼被层层旧布裹紧,每一次心跳都扯动着眼窝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老姜头昨日换药时忧心忡忡的话语还在耳边:“韩小哥…这伤邪性得很!溃烂虽压住了,可这眼,怕是要落下根子,看东西得蒙层纱喽!千万莫再动气,好生将养…”
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丹田深处,那尊沉寂的青铜药鼎虚影似被这剧痛惊扰,极其轻微地嗡鸣了一下,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暖流从中析出,带着奇异的安抚之力,悄然游向左眼伤处,将那钻心的痛楚稍稍压下去一分。
门外传来阿山婆娘拍打被褥的闷响,间杂着孩童追逐的嬉闹。韩昭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河泥的腥气、灶膛灰烬的余味和一种晒干水草的淡淡苦涩。他支撑着坐起身,摸索着枕边那枚冰冷的青铜剑穗。五瓣梅花的刻痕硌着指腹,程姑娘踏月而来又绝尘而去的清冷身影,瞬间被草绳末端滴落的暗红血珠覆盖。他猛地攥紧剑穗,坚硬的棱角刺痛掌心,仿佛要掐断那翻涌的血色记忆。
日子在渔村缓慢流淌,如同窗外那条浑浊却恒久不变的河。
韩昭脸上的布条换成了更透气的干净软布,用细麻绳系在脑后。左眼的视野并未如老姜头担心的那样彻底蒙纱,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琉璃,看什么都影影绰绰,轮廓模糊。然而,当他在灶膛边添柴,看着跳跃的火焰,或是坐在门槛旁,望着河滩上奔跑的孩童时,丹田的药鼎虚影总会毫无征兆地轻轻一旋。
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知”便如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
他“看”见灶膛里每一粒火星迸裂的轨迹,带着灼热的红芒;他“看”见奔跑的小石头体内,左肋下靠近心脉的位置,一小片极其微弱的暗沉淤红如同水底沉渣,散发着阴寒湿滞的气息——那是先天胎里带来的寒毒,正无声侵蚀着孩子蓬勃的生机!他甚至能“看”见浑浊河水中,那些腐烂鱼虾沉底朽木所散发出的、如同墨点般游弋的污浊秽气!
这感知并非视觉,却比模糊的左眼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它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将这个看似安宁的烟火世界,剥离出潜藏的病灶与阴霾。
午后,炽热的阳光晒得河滩鹅卵石发烫。小石头和几个孩子蹲在浅水洼里摸小鱼小虾,脸蛋晒得通红。韩昭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的阴影下,手里无意识地捻着几根河边随手扯来的驱寒草药茎秆。药鼎的感知锁定着孩子肋下那片不祥的淤红。他指尖极其隐蔽地一搓,一丝微弱到几不可察的青黑色药气,悄然渗入揉碎的草茎汁液中。
他站起身,装作被日头晒得发晕,踉跄着走到水洼边,随手将那几根沾染了汁液的草茎丢给小石头。
“喏,”他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和疲惫,“河边捡的,嚼嚼,生津。”右眼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孩子好奇的脸。
小石头不疑有他,抓起一根就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呸呸!苦!”
韩昭看着他跑开继续玩水,药鼎感知中,那片淤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极其微弱地荡漾了一下,边缘似乎…淡化了一丝?极其细微,如同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但这一点微澜,却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他握紧了拳,袖中紧贴皮肤的青铜剑穗冰冷依旧。
几天后,老余头拖着湿淋淋的渔网,佝偻着腰,一步一蹭地挪回自家低矮的茅屋。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抿得毫无血色。每一次右腿的拖动,都发出沉重滞涩的摩擦声,仿佛关节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
韩昭坐在河滩修补另一张破网,药鼎的感知无声漫过。一股刺骨阴寒之气,如同数九寒冬的河底淤泥,猛地从老余头僵硬的右腿膝盖处爆发出来!寒气如同活物,沿着经络向上缓慢侵蚀、缠绕、啃噬——那是多年寒湿浸入骨髓,淤积而成的“寒痹”,正一点点冻结他的气血。
老余头费力地跨过门槛,一声压抑的痛哼被死死咽了回去,额角的冷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韩昭的目光在他拖行的腿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望向河对岸那片在下午的蒸腾水汽中显得愈发幽深的芦苇荡。浑天宗白衣修士的身影,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划过脑海。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回阿山家。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映着韩昭半边沉静的脸。阿山婆娘正搅动着锅里奶白色的杂鱼汤。韩昭蹲在灶口,借着添柴的掩护,手指极其隐蔽地探入灶膛边缘尚有余温的灰烬里。几味寻常见的草药——艾叶、老姜皮、祛湿藤,被他快速揉捏在一起。指尖悄然渗出一缕微弱到极致的青黑色药气,如同游丝般钻入那粗糙的草药泥中。
他将这团温热、带着草木灰烬气息的混合物,悄悄塞给刚进门的老姜头。
“姜伯,”韩昭的声音压得极低,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隔壁,“河边石头缝里找到的,老姜头多,艾草也多…捣烂了,给余伯敷膝盖试试?兴许能驱驱寒?”
老姜头一怔,低头嗅了嗅那团东西。浓烈的辛辣姜味和艾草的辛香直冲鼻腔,其间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精神微振的奇异气息。他浑浊的老眼猛地亮了一下,深深看了韩昭一眼,没再多问,用力点头,佝偻着背匆匆去了隔壁。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老余头洪亮的、带着难以置信惊喜的嗓门就穿透了薄薄的晨雾:
“神了!老姜头!神了!”他站在自家门口,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急不可耐地活动着他那条曾如锈死门轴般的右腿。起先动作还有些凝滞,但慢慢地,幅度越来越大。他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虽然依旧蹒跚,却不再是昨日那种沉重绝望的拖行!“昨晚你那药泥一糊上,后半夜膝盖里头就跟冻土开化了似的!松快!松快多了!”他用力拍打着膝盖,脸上的皱纹舒展如春水破冰。
这消息像投入河面的石子,在小小的渔村里迅速荡开涟漪。
“韩小哥!”阿山婆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鱼肉堆得冒尖的杂鱼汤,不容分说地塞进韩昭手里,汤汁奶白浓稠,鲜香扑鼻,“快趁热吃!今早刚网的,顶新鲜!昨儿个多亏你提点老姜头那药!”
“韩大哥!”小石头娘牵着小石头过来,孩子脸蛋红扑扑的,眼神亮得惊人,手里捧着几个洗得水灵灵的野果子,一股脑儿塞进韩昭怀里,“小石头这两天夜里睡得可沉了,也不喊冷了!果子甜,你尝尝鲜!”
“韩小哥,给。”沉默寡言的老船工张伯,将一张修补得结实匀称、网眼细密的新渔网轻轻放在韩昭脚边,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网绳,“旧的糟了,这个趁手。”
感激如同带着河水湿气的暖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鱼汤的滚烫鲜香,野果的清甜汁水,新渔网的粗粝手感,以及一张张黝黑脸庞上毫不掩饰的质朴笑容,将韩昭紧紧包裹。这温暖如此汹涌直接,几乎要将他心上那层由血与恨冻结的坚冰融化一角。
他捧着沉甸甸的粗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烧着掌心。他垂下右眼,避开那些殷切的目光。每一次道谢,每一份递来的食物或物品,都像一根柔软的刺,轻轻扎进他心底最荒芜的角落。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剑穗。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尖锐的梅花刻痕带来清晰的痛感。这冰冷的触感,像一道骤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并撕裂了心口那点被烟火气短暂烘暖的假象。
程姑娘清冷如月的身影浮现。她抛下剑穗,绝尘而去,留下那句“萍水相逢,不必相识”。这恩情,如悬顶寒冰,清澈、冰冷、不容玷污。
紧随其后的,是草屋前悬吊的身影,滴落的暗红血花,浑天宗白衣修士腰间刺目的赤玉令牌……血海深仇的灼热岩浆,在冰层下汹涌咆哮,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恩与仇,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村民的感激是暖流,却让他背负起难以承受的沉重;袖中的剑穗是寒冰,却又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往血誓相连的凭证。渔村短暂的安宁,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温柔地托住了他残破的身躯,却无法束缚他灵魂深处那场永不停歇的风暴。
晨雾再次弥漫开来,如同巨大的白色纱帐,低低地覆盖在浑浊的河面上。对岸那片茂密的芦苇荡,只剩下模糊起伏的轮廓,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沉睡的巨兽脊背。
韩昭坐在河滩那块被露水浸润得冰凉光滑的大石上,身边堆着老余头那张破旧得几乎散架的渔网。粗糙的麻线在他指间灵巧地穿梭、打结,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动作沉稳,修补过的网眼细密匀称。老余头蹲在一旁,心满意足地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啧啧称赞:“好手艺,韩小哥!这活计,比老余头我年轻时还地道几分!”
韩昭沉默地点点头。丹田的药鼎虚影如同无形的触须,以他为中心,悄然向四周延伸、感知。指尖麻线粗糙的纤维、身下大石沁凉的湿意、老余头旱烟辛辣的烟气……这些寻常的感触被清晰地捕捉、放大。然而,他更多的“心神”,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对岸那片被浓重雾霭封锁的芦苇荡深处。
那里,太“静”了。并非没有虫鸣鸟叫,而是缺乏一种自然的、属于鲜活生灵的流动“气息”。一种刻意压抑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弥漫着,与河这边渔村清晨里孩童的嬉闹、妇人的吆喝、船桨拍打水面的声响,格格不入。
就在他指间麻线再次绷紧,准备打下一个牢固的结的刹那——
药鼎的感知边缘,如同被数根冰冷的钢针骤然贯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