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比闹钟准，眼睛睁开时天刚蒙蒙亮。窗帘拉得不严实，一缕浅金色的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画了道细长的线。空气里飘着桂花香，不浓，丝丝缕缕的，是老宅子后院那棵桂花树的味道。
我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张床跟了我快六十年，当初还是我和叙白一起去家具店挑的。那会儿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我也才穿上警服没多久，俩人手头都不宽裕，对着标价牌犹豫了半天。这张床板厚实，摸着就结实，现在看来，我们当时的眼光还真不错。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枸杞菊花茶还剩小半杯。昨晚安仔打电话来，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中心思想就一个：让我别逞强，有事找小赵。小赵是护工，手脚麻利，人也老实，就是太细心了，细心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瓷娃娃。
“妈，您都八十六了，不是六十八，更不是五十八。”电话那头，安仔的语气带着点无奈，“上次您非要自己爬梯子拿相框，多危险啊。”
我当时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盘算着今天得早点起。有些事，自己还能动弹，就不想麻烦别人。比如做顿早饭，比如把晾干的衣服收回来叠好，这些小事做惯了，突然停下来，浑身不得劲儿。
房间里渐渐亮起来。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秒针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慌不忙的。我扶着床头坐起来，把脚探到床边，摸到那双绒布拖鞋。鞋是宁妹买的，粉粉嫩嫩的，上面还绣着只小兔子，说是防滑。这丫头，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把我当小姑娘哄。
走到穿衣镜前，我拉了拉身上的碎花睡衣。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蚊子，腰也有些驼了。但眼神还算清亮，背也挺得笔直。想当年在警校，我的队列可是拿过标兵的。
“站直了，别驼背。”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嘀咕，伸手拨了拨头发。梳妆台上放着把牛角梳，梳齿光溜溜的，是叙白用了一辈子的。他走了有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快得像是在做梦。
卧室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小赵探进头来：“方阿姨，您醒啦？今天早饭想吃啥，我去买。”
“小赵来啦，”我侧身让她进来，“不用买，我今天自己做。”
小赵眼睛瞪得溜圆：“阿姨，您又要自己动手啊？江哥说了……”
“你江哥是你江哥，我是我。”我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架子上，“我还没到老得动不了的地步。再说了，我的手艺，你可比不上。”
小赵知道拗不过我，只好妥协：“那我帮您打下手？”
“不用不用，你去忙你的。”我推着她往外走，“我自己能行。”
刚走到楼梯口，就闻到楼下飘来的煤气味。老宅子用的还是罐装煤气，安仔说了好几次要换成天然气，我没答应。用惯了的东西，舍不得换。就像这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可闭上眼睛我都能数出有多少级台阶。
厨房在宅子的东南角，窗户朝南开。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灶台上的青花瓷碗上，碗沿儿亮晶晶的。我打开橱柜，拿出面粉、鸡蛋和发酵粉。和面得用温水，水温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手指头试试，不烫就行。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我接了半碗水，刚要往面盆里倒，手腕突然一抖，水“哗啦”一下洒了出来，溅得灶台上到处都是。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碗放到台面上。
低头看手，两只手都在微微地抖，像秋风里的树叶。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系扣子也是，手指头不听使唤，半天扣不上一个。那会儿还以为是没睡好，没当回事。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到手背上。我抬头看了看，水龙头关着呢。再摸摸脸，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片。这是咋了？老糊涂了不成？
水池里的水还没关严实，一滴一滴往下掉，在池底溅起小小的水花。我看着水里的倒影，头发白得像雪，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手还在抖。抖得我心慌。
年轻的时候，这双手多灵巧啊。在警校打靶，二十米外十环；后来当警察，写笔录又快又好；再后来给孩子们织毛衣，针脚匀得像机器织的。叙白总说，我的手是有魔力的手，啥都能做好。
可现在，连碗水都端不稳了。
厨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水滴声和我的心跳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像是要跳出来似的。我抬手想扶住灶台，却碰掉了旁边的酱油瓶。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酱油洒了一地，黑乎乎的。
“阿姨，咋了？”小赵听到声音跑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酱油，赶紧蹲下身收拾，“您没事吧？是不是滑倒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手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胳膊都开始抖。
“阿姨，您坐着歇会儿。”小赵扶我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拿来纸巾给我擦手，“您看您，跟您说了有事叫我，偏不听。”
我看着小赵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这叫什么事儿啊，做个早饭而已，还搞成这样。
“小赵，”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抖，“我是不是……真的老得没用了？”
小赵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阿姨，您说啥呢。您不老，一点都不老。您就是累着了，歇会儿就好。”
“我都八十六了。”我轻轻叹了口气，“不服老不行啊。”
小赵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又拿拖把拖了地：“阿姨，年龄是数字，不能当真的。您看巷口的张大爷，都九十了，还天天去公园打太极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张大爷是张大爷，我是我。各人有各人的命。
小赵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厨房收拾干净了：“阿姨，您想吃啥？我去买。包子还是油条？”
“就吃包子吧，肉包菜包各来两个。”我站起身，慢慢往客厅走，“顺便买点豆浆，要甜的。”
“好嘞。”小赵答应着，拿起钱包往外走。
客厅里光线有点暗，窗帘拉着大半。沙发上搭着条格子毯子，是去年冬天宁妹给我织的，软软的，很暖和。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人的全家福，是安仔结婚那年拍的。照片上，叙白站在我旁边，笑得一脸褶子，安仔和宁妹依偎在我们身后，小孙子和小孙女在前面乱跑。那会儿多热闹啊。
我走到照片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照片上叙白的脸。照片有点凉，冰冰的。不像他的脸，以前总是热乎乎的。他的手也热，冬天的时候，我的手脚总是冰凉的，他就把我的手揣进他的口袋里，捂得暖暖的。
“叙白啊，”我对着照片小声说，“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连碗水都端不稳了。”
照片上的人还是那样笑着，不说话。要是他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笑话我，说我逞强。然后会给我泡杯热茶，坐在我旁边，听我絮叨。
我走到里屋，打开衣柜门。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放着叙白的遗像。黑白色的照片，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是他退休时拍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
我把遗像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又从厨房端来小赵刚买来的包子和豆浆，摆在遗像前。
“叙白，吃早饭了。”我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个肉包，慢慢嚼着，“今天的包子有点咸，没有我做的好吃。”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遗像上，照片上的人像是在对我笑。我拿起一个菜包，放到他面前：“这个是你喜欢的素菜包，多吃点。”
手还是有点抖，筷子差点拿不稳。我放下筷子，端起豆浆喝了一口，甜甜的，暖和。
“叙白，”我看着他的照片，声音轻轻的，“你说，我是不是该听孩子们的话了？不逞强了？”
照片上的人依旧笑着，不说话。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还在微微地抖，但心里好像不那么慌了。老了就老了吧，有什么办法呢。人这一辈子，就像这四季，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落叶。都是自然的事。
“叙白啊，”我拿起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像是他还能接过去似的，“明天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馄饨，好不好？”
窗外的桂花香又飘了进来，淡淡的，香香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很舒服。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了叙白的笑声，还有孩子们的吵闹声。
真好啊，这样的日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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