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香味比早上浓了些。小赵买回来的包子还剩两个，我用保鲜膜仔细包好，放进冰箱里。阳光已经越过阳台，爬到客厅的地板上，把墙上的全家福照得发亮。我拉过沙发上的格子毯子，垫在腰后，从茶几底层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相册封面是红色的塑料皮，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上面印着烫金的"家庭纪念"四个字。
这是安仔小时候做的手工相册，里面贴着我们一家人几十年来的照片。第一张就是我和叙白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我穿着件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脸上带着点傻气的笑。叙白站在我旁边，穿着件白衬衫，领口系着个红领结，戴着副黑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那会儿他刚调到市医院，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拍结婚照都是请了半天假匆匆忙忙赶来的。照片的 corners 有点卷边了，我用手指轻轻抚平。
"阿姨，您在看照片呢？"小赵端着个托盘从厨房出来，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江哥刚打电话来，问您早上怎么样。 "
我把相册合上，放在膝盖上："跟他说我没事，让他安心上班。"
小赵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热气腾腾的水汽模糊了我的眼镜片。"阿姨，江哥也是关心您。"她挨着我坐下，眼睛瞟着那本相册，"您这儿还有这么多老照片呢？"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水汽，"放着占地方，改天让安仔拿到楼上去。"
小赵没接话，眼睛开始四处打量。客厅里确实有点乱。沙发上搭着我的披肩，茶几上放着没喝完的牛奶，墙角堆着宁妹前几天送来的保健品礼盒。我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越来越懒得收拾，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地板擦得能照见人影，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叙白老说我有洁癖。
小赵突然站起来，往书房门口望了望："阿姨，要不我帮您把书房也收拾收拾吧？那屋灰尘都快能写字了。"我愣了一下。书房啊。自从叙白走了以后，那里就很少有人进去了。安仔说要把它改成储物间，我没同意。那是我爸生前教书备课的地方，后来叙白也喜欢在那里看书，里面全是他们的味道。"不用了吧，"我把相册放回茶几底层，"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让它那么放着吧。"
小赵走到书房门口，推开一条缝往里看："阿姨，不是值钱不值钱的事儿。您看这天气越来越潮，书本什么的容易发霉。再说了，江哥也吩咐过，让我帮忙看看老房子的线路，怕受潮短路。"她半开玩笑地说，"您总不能让我跟江哥说，阿姨家的书房门都不让进吧？"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跟你江哥一个德行，得理不饶人。行吧，收拾就收拾，不过里面的东西别动，都是些老物件。"
小赵眼睛一亮："哎！谢谢阿姨！我保证不动您的东西，就擦擦灰，拖拖地。"她转身就往厨房跑，"我去拿抹布和水桶！"书房的门是暗棕色的木头门，上面还刻着我和安仔小时候划的道道，那是比赛谁长得高。门轴早就该上油了，一推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跟唱山歌似的。我站在门口，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画了个大方块，里面全是飞舞的灰尘。
书房比我记忆中小多了。靠墙摆着个老式的 wooden bookshelf，上面塞满了书，从《现代汉语词典》到《本草纲目》，什么都有。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木书桌，也是我爸留下的，桌面上还有他用圆规不小心刻的小坑。桌子旁边放着一把藤椅，藤条都松了，坐上去"咯吱"响。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枣红色的漆皮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从我记事起就放在那儿了。"阿姨，我先擦书架还是先擦桌子？"小赵拎着水桶和抹布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生怕踩着什么宝贝似的。"先擦桌子吧，"我走到书桌前，用手指摸了摸桌面，一层厚厚的灰，"书架上的书别动，都是你爷爷的宝贝。"
小赵"哎"了一声，放下水桶，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桌子。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桂花香一下子涌了进来，带着点湿湿的泥土味。后院的梧桐树长得更高了，枝叶都快伸到二楼了。小时候我最喜欢爬那棵树，我爸总是在树下喊："知夏，快下来，摔着了！"他越喊，我爬得越高。"阿姨，您看这个！"小赵突然叫我。我转过身，看见她拿着一个相框，相框玻璃上都是灰。"这是您和江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吧？"我接过相框，用袖子擦了擦玻璃。照片上是我和叙白在黄山拍的，那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旅行。照片上的叙白头发还很黑，搂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我穿着件蓝色的冲锋衣，站在他旁边，比着剪刀手，傻乎乎的。"那时候我们才四十多，"我把相框放在窗台上，让阳光照着，"一转眼，都过去四十多年了。"小赵没说话，低着头继续擦桌子。阳光慢慢移到书架上，照得那些旧书亮晶晶的。
我走到书架前，一本一本看过去。《水浒传》是我上初中时买的，封面都掉了；《唐诗宋词选》是我妈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扉页上还有她写的字；最上面那层是叙白的医学书，《内科学》《外科学》，每本都很厚，边角都被翻得起了卷。突然，我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樟木箱上。箱子关得严严的，上面锁着一把黄铜锁。我好像有很多年没打开过它了。"阿姨，您在想什么呢？"小赵擦完桌子，开始拖地。"没什么，"我走到樟木箱前，蹲下身，摸了摸那把铜锁，"就是想起这个箱子了。"小赵停下手里的活儿，凑过来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都是你爷爷的东西，"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他教书时候的奖状、备课笔记，还有一些旧照片。"抽屉里乱七八糟的，放着螺丝刀、卷尺、还有几节没用完的电池。我在里面翻了半天，终于摸到一个凉凉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一把黄铜钥匙，上面还拴着个红色的绳子，绳子都褪色了。"找到了。"我走到樟木箱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锁生锈了，转不动。我往锁孔里吐了点口水，用劲儿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一股浓浓的樟脑味扑面而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小赵赶紧递过来一张纸巾："阿姨，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掀起箱盖，"好久没打开了，味儿有点冲。"
箱子里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我爸的几件旧衣服。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是他开会时候穿的；一件灰色的棉袄，袖口都磨破了；还有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我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最底下，压着一个木盒子。我把木盒子拿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我爸的奖状，一沓沓的，整整齐齐地用红绳捆着。"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差不多每年都有一张。
我拿起最上面那张，是1985年的"市级优秀教师"奖状，红底金字，右上角还有个国徽。我小时候最喜欢拿着这张奖状到处跟人炫耀，说我爸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奖状上。我突然发现，奖状的右下角有点不对劲。颜色比别的地方深，而且能隐约看见一点胶带的印子。我觉得奇怪，翻过奖状仔细看。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我又翻过来看正面，这次看清楚了——右下角确实有一道裂痕，有人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了，又用颜色相近的颜料补过色。不是很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爸是个很爱惜东西的人，他的奖状一直都收得好好的，怎么会撕裂呢？而且撕得这么整齐，一看就是人为的。是谁撕的？又为什么要撕？我拿着奖状，手又开始抖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心里突然有了个不好的念头。我把奖状放回木盒子，继续往下翻。下面是一摞备课笔记，蓝皮的，上面印着"梧桐巷中学"几个字。我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第一页。是我爸的 handwriting，工工整整的，跟印刷体似的。"
《语文》七年级上册备课笔记"，下面写着日期：1983年9月1日。我小时候最喜欢在旁边看我爸备课，他写得特别认真，每个字都像刻上去的一样。我随便翻开一页，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备课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里画个圈，那里打个勾，还有一些标注："此处可引导学生联想自身经历"、"注意解释'美女蛇'的象征意义"。我一页一页翻着，仿佛又看见我爸坐在灯下备课的样子，戴着老花镜，时不时揉揉眼睛，咳嗽两声。突然，一张小纸片从笔记里掉了出来，飘到地上。我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纸片，就觉得不对劲。不是纸，像是塑料的，有点滑。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汇款单，已经泛黄了。
汇款人姓名那一栏写着"匿名"，收款人姓名是"李小强"，金额是50元，日期是1986年9月10日。我心里又是一咯噔。1986年，我正在警察大学上大二。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爸评上了高级职称，工资涨了不少，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宽裕多了。可他为什么要匿名给一个叫李小强的人汇款？这个人是谁？我拿着汇款单，手开始发抖，比早上端水的时候抖得还厉害。我把备课笔记整本倒过来，哗啦啦掉出来好几张纸片。有汇款单，有医院的缴费凭证，还有一张学生证复印件。学生证上的照片是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睛大大的，看着很精神。姓名那一栏写着：李小强，年级：高三（2）班。我把汇款单一张张理开，按照日期排好。最早的一张是1985年3月5日，金额30元；最新的一张是1988年7月20日，金额100元。整整三年多，每个月都有一张，有时候是30元，有时候是50元，最多的一次是200元。收款人的名字都是李小强。医院的缴费凭证上，患者姓名也是李小强，日期是1987年5月12日，金额是850元，项目是急性阑尾炎手术。850块钱在1987年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我爸两个月的工资了。我拿着这些汇款单和缴费凭证，感觉手心里全是汗。李小强，李小强......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1985年......我上大一那年......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年暑假我回家，听我妈说，我爸班上有个学生家里特别困难，爸妈都是农民，常年生病，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那个学生成绩特别好，就是性格有点内向，不爱说话。我爸经常把他叫到家里来吃饭，给他补功课。好像......好像那个学生就姓刘？不对不对，不是刘......我拍了拍自己的头，老了就是记性不好。我把汇款单放在桌子上，继续翻那些备课笔记。一本、两本、三本......翻到第五本的时候，又掉出来一张纸。这次是一张字条，是我爸的笔迹："小强今天又没吃饭，书包破了个洞，明天给他带个馒头和针线。"下面的日期是1985年4月10日。就是他！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小强！我爸那时候经常提起他，说他是个好苗子，可惜家里条件不好。后来我毕业参加工作，忙得没时间回家，就渐渐忘了这个人。可我爸为什么要匿名给他汇款？而且汇了这么多年，还给他交了手术费？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1987年5月，我妈说单位派她去北京出差，要去一个月。我当时还高兴坏了，让她帮我带王府井百货的连衣裙。后来她回来，真的给我带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湖蓝色的，上面还有白色的小花。我穿着那条裙子，在同事面前炫耀了好久。现在想来，哪里有什么出差？她肯定是出去打工了！那时候她都快五十了，身体也不太好，能去哪里打工？我越想心里越难受，就像被人用针扎一样。我一直以为我们家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从来没有什么困难。我爸是优秀教师，我妈是心理医生，两个人都有稳定的收入。我上大学的时候，想要什么他们都给我买，新衣服、学习机、自行车......我从来没为钱发过愁。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们工资高，现在才知道，那都是他们省吃俭用，甚至偷偷出去打工换来的！我拿起一张汇款单，日期是1986年9月10日。那天是教师节，我爸肯定又拿到了优秀教师的奖状。可他却把自己的奖金寄给了学生，连一句让对方感激的话都没有留下。我突然想起刚才那张被修补过的奖状。会不会是......会不会是我妈知道了这件事，跟我爸吵架，一气之下撕了奖状？后来又后悔了，所以才小心翼翼地补好？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汇款单上，把上面的字都弄花了。"阿姨，您怎么了？"小赵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包纸巾，"您别难受，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摇摇头，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小赵轻轻叹了口气，在我旁边坐下："阿姨，我爸妈也经常跟我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日子不好过。我爸在工地上搬砖，我妈在餐馆洗碗，供我和弟弟上学。那时候我不懂事，还老是跟他们要钱买新衣服。现在自己工作了，才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我看着小赵，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点。是啊，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都想把最好的留给孩子，自己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我拿起那张修补过的奖状，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裂痕。我好像能看到我爸当时的样子，他肯定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地把奖状捡起来，一张张拼好，再小心翼翼地补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脾气好，心又软，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好。"小赵，"我把奖状放回木盒子，"这些东西，帮我放回去吧。跟原来一样，放在樟木箱最底下。"小赵点点头："哎。"她把汇款单、缴费凭证一张一张理好，放回备课笔记里，再把备课笔记和奖状一起放进木盒子。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树。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撒了一层金粉。后院的桂花开得正艳，香味一阵阵飘进来，甜甜的，暖暖的。我突然觉得，我爸和我妈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们就在这满屋子的书香里，在这甜甜的桂花香里，在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阿姨，都收拾好了。"小赵把樟木箱盖好，锁上铜锁，"天快黑了，我们下去做饭吧？我买了您爱吃的排骨，晚上给您做糖醋排骨。"我转过身，对着小赵笑了笑："好啊。你做糖醋排骨最好吃了。"小赵也笑了："那是！我跟我妈学了好久呢！"我跟着小赵往门口走，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樟木箱上，把它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知道，那里不仅放着我爸的奖状和备课笔记，还放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和一个家庭最温暖的秘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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