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的，像有人用手指轻轻弹着琴。我披着件羊毛披肩站在卧室中央，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一片片往下掉。叶子沾了雨水，沉甸甸的，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听得格外清楚。
屋里的空气有点潮，地板上能看见淡淡的水痕。这种天气最适合整理衣柜了。我走到卧室角落，那里立着一个老式的樟木衣柜，暗红色的漆皮有些地方已经磨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这是当年爸妈结婚时的新家具，算起来得有六十多年了。爸在世的时候，每年都会给柜门上油，说这样木头不容易开裂。他的手很巧，有一次柜门关不严实，他用刨子刨了刨门框，又上了点蜡，开关起来就顺滑多了。
我伸出手，摸到冰凉的黄铜拉手。"嘎吱——"一声，柜门开了。一股浓重的樟木香气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我鼻子有点痒。衣柜里挂着几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薄外套，底下的抽屉里塞满了夏天穿的单衣。我得把这些都拿出来，换上厚的毛衣和夹袄。
最上面的隔板放着几个收纳盒，里面是安仔和宁妹小时候穿的衣服。我很少打开看，怕勾起旧事。今天不知怎么的，就想把这些盒子拿下来翻翻。最右边那个盒子里，装着安仔上幼儿园时穿的小黄鸭雨衣，帽子上的鸭嘴都掉了，还有宁妹第一次演出时穿的公主裙，裙摆上还沾着亮晶晶的亮片。我拿起那件小小的公主裙，布料软软的，好像还能闻到宁妹小时候身上的奶香味儿。
"奶奶，您在干嘛呢？"门口传来安仔的声音。我赶紧把裙子塞回盒子里，转过身看见安仔拎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
"刚下过早班？"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怎么不带伞？"
"带了，忘在门诊室了。"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张阿姨早上做的红糖姜茶，让我给您送来暖暖身子。"张阿姨是安仔的爱人，人特别好，手脚麻利，做的菜也好吃。
我掀开保温桶盖，一股姜味儿冲了上来。"替我谢谢她。"
"谢什么，应该的。"安仔走到衣柜边，帮我把几件挂着的外套取下来，"您要收拾衣柜？怎么不等我周末来帮忙？"
"多大点事儿。"我把衣服叠好，放进床尾的藤筐里，"你上班够累的了，周末好好歇着。"
安仔没说话，蹲下来帮我整理抽屉里的衣服。他的手指跟他爸一样长，做家务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的，叠的衣服棱角分明。"妈，昨天小赵说您在书房找着外公的旧东西了？"
我愣了一下，想起昨天在樟木箱里发现的汇款单和缴费凭证。"嗯，找着些你外公的备课笔记。"
"都放哪儿了？"安仔抬头看我，"要不要我帮您拿到阁楼去？"
"不用了，我又放回去了。"我把一件绿色的衬衫叠好，"都是些老物件，放着吧。"
安仔点点头，继续叠衣服。衣柜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叠衣服的窸窣声，还有窗外哗哗的雨声。我突然想起昨天发现的那些汇款单，心里有点堵。安仔跟他外公一样，都是心里有事不说的人。小时候发烧到三十九度，还嘴硬说没事，非要坚持上学。
"安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外公教书的时候，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小强的学生？"
安仔叠衣服的手停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小强？好像有点印象。我小时候去外公家，见过一个大哥哥在书房帮外公抄笔记，外公叫他小强。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安仔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他站起身，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上层的收纳箱里。"妈，您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剩下的我来弄。"
"我不累。"我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几条围巾和手套。角落里有个深蓝色的布包，用绳子捆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这是什么？"我拿起布包，分量不轻。
安仔凑过来看了看："不知道啊，可能是您什么时候收起来的旧东西吧。"
我解开绳子，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连衣裙，湖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小碎花。看到这条裙子，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这是我二十二岁生日时，妈送给我的礼物。
那天下午，我刚下班回家，妈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拉进她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盒子。"知夏，生日快乐。"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打开盒子，看见这条湖蓝色的连衣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工资不高，平时穿的都是单位发的制服，很少买这么漂亮的裙子。布料是光滑的的确良，摸上去凉凉的，领口和袖口绣着细细的白色花边，裙摆那里还有一圈小碎花，看着就像春天的湖面。
"妈，这太贵重了。"我摸着裙子，心里又高兴又有点过意不去。
"不贵重，"妈帮我把裙子拿出来，在我身上比划着，"单位组织去南方出差，顺便给你买的。你穿着肯定好看。"
那天晚上，我穿着这条裙子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安仔和宁妹围着我拍手叫好，说姐姐像仙女。爸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笑："我们知夏本来就是仙女。"
后来我穿着这条裙子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好多人都问我在哪儿买的。那时候心里别提多得意了。这条裙子我一直很宝贝，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过节或者参加重要场合才拿出来。后来年纪大了，穿不上了，就收了起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它。
"这不是您二十二岁生日时，外婆送您的那条裙子吗？"安仔认出了裙子，"我记得您当时可喜欢了，睡觉都想穿着。"
我点点头，手指轻轻抚摸着裙子上的碎花。布料摸上去还是那么滑，就是颜色有点褪色了，不像当年那么鲜亮。我把裙子展开，想看看有没有被虫蛀。忽然，我的手指碰到裙摆内侧有个硬硬的东西。
我疑惑地翻过来一看，在靠近腰部的地方，有一小块布料的颜色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针脚也很密。我心里纳闷，拿起裙子对着光看。那是三个很小的字母，用白色的线绣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H.A."
夏禾安。
妈名字的首字母。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裙子差点掉在地上。
妈为什么要在这条裙子上绣自己的名字缩写？她不是说这条裙子是出差买的吗？谁会在买来的衣服上绣自己的名字？
安仔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扶住我的胳膊："妈，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些被我遗忘的片段突然冒了出来。
我十八岁那年夏天，妈把我叫到她的房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木首饰盒。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放着一个银手镯。手镯是圆的，上面刻着一条龙和一朵牡丹花，龙头和牡丹花都凸出来，摸上去凉凉的，有点硌手。
"这是外婆给我的嫁妆，"妈拿起手镯，戴在我的手腕上，"传了三代了。等知夏长大了，妈妈就把这个手镯传给你，让你做最漂亮的新娘。"
我当时高兴极了，戴着手镯在镜子前照了半天，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妈说这个手镯能辟邪，还能带来好运。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戴着它，直到有一天发现手镯不见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二十二岁生日前两个月。那天我早上起来，发现手腕上空空的，手镯不见了。我急得在房间里到处找，床底下、抽屉里、衣柜里，连枕头套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
妈看到我着急的样子，安慰我说："别急，可能是掉在哪儿了。找不到就算了，旧东西了，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我当时信以为真，还因为找不到手镯哭了好几天。现在想来，哪里是掉了？根本就是妈收起来了！
我突然想起，妈说去南方出差的那段时间，正好就是手镯不见之后。她走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晒黑了不少，瘦了一圈，眼底还有黑眼圈。我当时还傻乎乎地问她："妈，南方好玩吗？有没有看见大海？"
妈笑着摸摸我的头："好玩啊，大海可大了。等有机会，妈带你一起去看。"
现在想来，她哪里是去出差了？她根本就是把传了三代的手镯卖掉了，用卖手镯的钱给我买了这条裙子！
八十三块五。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这件连衣裙的价格是八十三块五毛。在一九八六年，八十三块五毛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妈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块，还要养家糊口，哪里有钱给我买这么贵的裙子？
我想起那段时间，妈经常晚上出去，说是帮邻居家的孩子补课。有时候回来得很晚，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当时还以为她是累着了，现在才明白，她是卖了手镯心里难受吧。那个手镯是外婆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却为了我喜欢的一条裙子，把它卖掉了。
手里的裙子突然变得很重，重得我都快拿不动了。布料上仿佛还留着妈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肥皂味混合着她常用的蛤蜊油的香味。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裙子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水痕。
"妈，您怎么哭了？"安仔递给我一张纸巾，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我摇摇头，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想起结婚那天，妈牵着我的手，把我交给叙白。她的手有点抖，眼睛红红的，却一直笑着。我当时还以为她是舍不得我，现在才明白，她心里还有多少没说出口的话？她为我付出了多少，我现在才知道？
叙白走了以后，我常常想，要是能早点发现这些就好了。我可以抱着妈，告诉她我有多爱她，告诉她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告诉她其实我不需要那么漂亮的裙子，我只想要她平平安安的。
"安仔，"我吸了吸鼻子，把裙子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这条裙子，你帮我收起来吧。等念夏放寒假回来，我要送给她。"
念夏是安仔的女儿，今年上大二了，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喜欢漂亮的裙子。
安仔愣了一下："送给念夏？这条裙子不是您最喜欢的吗？"
"喜欢才要送给她。"我把裙子放进原来的布包里，"我想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多好的太外婆。"
安仔没说话，默默地接过布包，放进衣柜最上层的收纳箱里。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圈也红了。这孩子，跟他外公一个样，心里有事都藏着。
衣柜里空荡荡的，就剩下最里面还有一个小木箱。箱子是深棕色的，上面有个铜锁，锁已经生锈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箱子是谁的？"我问安仔。
安仔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外公外婆留下的吧。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没注意，可能一直压在底下了。"
我走到柜子跟前，蹲下来仔细看那个箱子。箱子不大，也就两个鞋盒那么大，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我忽然想起，妈有一把钥匙串，上面就挂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梅花钥匙。
"你等着。"我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各种旧钥匙。我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把梅花钥匙。钥匙有点生锈了，上面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小绒球，绒球都发黑了。
我拿着钥匙回到衣柜前，插进锁孔里。锁锈得厉害，转不动。安仔帮我往锁孔里滴了几滴缝纫机油，我用劲儿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一层深蓝色的绒布，上面放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是黑色的硬壳封面，上面用金色的钢笔写着两个字：禾安。
是妈的日记。
我拿起最上面那本日记，封面有点褪色了，边角也磨损了。翻开第一页，是妈清秀的字迹，日期是1956年3月12日。
"今天天气很好，柏川带我去公园划船。他说等我们结婚了，就买一艘小船，天天带我去湖上划船。"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没想到妈年轻的时候，爸还这么浪漫过。我一直以为他们那代人不懂什么是浪漫，没想到他们的爱情也这么甜蜜。
安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妈，外面雨停了，我扶您出去走走吧？"
我点点头，把日记本放回箱子里，准备以后慢慢看。有些故事，可能需要慢慢来听。
安仔扶着我走到客厅，小赵已经把晚饭做好了。糖醋排骨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小赵看见我们进来，赶紧端着饭碗从厨房出来："阿姨，江哥，吃饭啦！"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桌上的糖醋排骨，忽然觉得很温暖。爸和妈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爱还在，一直都在。这份爱就像这糖醋排骨一样，酸酸甜甜，味道刚刚好。
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排骨炖得很烂，糖醋汁的味道也好，跟妈做的一样好吃。小赵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念夏要是能像她一样，我就放心了。
吃完饭，安仔要洗碗，小赵不让，把他推出了厨房。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雨停了，月亮出来了，照在湿漉漉的梧桐树叶上，亮晶晶的，很好看。
我忽然想起妈日记里的那句话："今天天气很好，柏川带我去公园划船。"
我想，明天天气一定也很好。我要给妈打个电话，问问她当年在南方打工的事情。有些故事，是时候该听听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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