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竹帘筛进书房时,我才发现座钟的长针已经指向了"6"。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慢慢翻滚,带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和爸爸常用的松香墨水味。书房门轴早该上油了,推开时"吱呀"一声响,像是晨雾里的一声叹息。
红木书桌还是老样子。左手边摞着几本线装书,最上面是泛黄的《宋词选》,爸的钢笔还卡在他常看的那一页,笔尖朝上,像根孤独的芦苇。桌角那个霁蓝釉笔洗里,插着几支褪色的毛笔,笔毫都炸了毛。我伸出右手,指尖轻轻划过桌面边缘那块磨得发亮的包浆,能摸到深浅不一的木纹,那是爸六十多年教书生涯刻下的痕迹。
樟木箱就立在书架旁边,暗红色的漆皮剥落得厉害。昨天从衣柜最底层拖出来时,在地板上留了道深色的划痕。箱子上搭着条蓝印花布,边角都脆了,一碰就掉渣。我掀开布角,铜锁扣上的绿锈蹭了满手。
"咔哒"一声,锁开了。底层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妈那几本黑色封皮的日记。最上面那本边缘已经磨圆了,"禾安"两个金字被岁月啃得斑驳,钢笔尖划过纸面的力道还看得出来,横细竖粗,带着点倔强的笔锋。我捧着日记坐在藤椅上,椅子"吱扭"响了一声,像是爸在身后咳嗽提醒。
翻开第一页,是1954年的春天。纸页脆得像饼干,翻动时得屏住呼吸。妈那时候刚满二十,字里行间都是亮堂堂的阳光。
"三月十五,晴。柏川今天教我骑自行车,摔了三次。他扶着车后座跑得满头大汗,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像幅水墨画。我说不学了,他却说,摔倒了才记得牢。这个道理,他后来讲了一辈子。"
钢笔字迹旁边,有行铅笔写的小字:"是你太重。"后面跟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不用问,肯定是爸写的。我对着日记本笑出声,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滴在"水墨画"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阴影,像爸当年那件湿漉漉的衬衫。
日记里夹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1956年5月2日,《祝福》。妈用红钢笔在旁边写着:"看完电影,柏川说以后绝不让我受这样的苦。他说话时眼里的光,比银幕还亮。"我认得这笔迹,后来家里的存折、粮本,全是妈用这种红钢笔写的字,一笔一划,透着股安稳劲儿。
翻到我出生那年的日记,纸页突然厚了许多。7月12日那页贴着张小脚丫印,旁边写着:"知夏今天满月了,脚心有颗小红痣,像颗红豆。柏川说这是贴心痣,以后肯定跟妈亲。"我抬起脚,看着自己右脚心那颗淡红色的痣,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光脚在爸的稿纸上踩,他从不生气,只是笑哈哈地说:"我们知夏在给爸爸画地图呢。"
指尖划过1970年的冬天,妈写得格外勤。"知夏今天戴着红领巾回来,敬少先队礼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小公鸡。她把'三好学生'奖状端端正正贴在床头,夜里说梦话都在背乘法表。"那段时间的日记里,几乎每三页就有一张我的成绩单,铅笔勾画的红叉旁边,总有妈用蓝钢笔写的小字:"进步了五分"、"这次作文写得真好"。
翻到1975年的日记本,纸页突然变得稀松。从三月到八月,整整半年只写了五页。7月16日那页只有一句话:"今天知夏拿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她高兴得跳起来,书包上的流苏飞起来像只蝴蝶。"字迹明显在发抖,墨水把纸背都洇透了。
我的手指停在8月23日那页。这页没有日期,只有一行用蓝黑墨水写的字,被反复圈画,纸都磨破了:
"假装快乐比真正难过更累。"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竹帘"哗啦啦"响起来。我僵在藤椅上,后背渗出冷汗。1975年,我十五岁,正忙着准备初中升高中的考试。每天早出晚归,书包里永远装着做不完的习题册。我记得妈那段时间总是说累,眼角有淡淡的青黑。我以为是菜市场的活儿累着她了,还说等我考上大学就给她买台洗衣机。妈只是笑着摸我的头,说:"我们知夏有这份心,妈就不累了。"
翻到9月,日记又开始密集起来。但字迹变得潦草,行距忽宽忽窄。有几页的墨水颜色深得发黑,像是写着写着突然用力戳下去,划破了纸页。11月7日那页,妈画了棵没有叶子的梧桐,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纸外,树根那里写着:"冬天来了"。
我翻过这一页,突然有张纸片从日记本里滑出来,飘落在藤椅扶手上。是张白色的小卡片,边缘已经卷了毛。我捡起来展开,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张抗抑郁药物说明书,上面印着"盐酸氯米帕明片"。
说明书被折了又折,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剂量那一行,妈用铅笔轻轻画了道横线,旁边写着"半片,睡不好时吃"。我的手指开始发抖,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眼前跳动,像群黑色的蚂蚁。
1975年冬天,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妈独自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月光洒在她身上,蓝布棉袄像结了层霜。她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飞走的叶子。我当时打了个冷颤,喊了声"妈",她猛地回过头,眼睛亮得吓人。
"知夏怎么醒了?"她的声音有点哑,"是不是冷着了?"
"妈,您怎么不睡?"我裹紧睡衣,看见她手里攥着个白色小药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妈在看月亮呢,今天的月亮多圆。"她慌忙把药瓶塞进口袋,站起来时膝盖"咔"地响了声,"快回去睡,明天还要考试。"
我一直以为那是维生素片。妈那段时间总说神经衰弱,睡不好觉。爸从医院拿回各种颜色的小药片,我看着她每天晚上吃,从未想过要问是什么药。
日记本从我膝盖滑到地上,"啪"的一声。我蹲下去捡,看见最后一页夹着张手绘的全家福。是用铅笔描的,线条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每个人的样子。爸戴着他那副黑框眼镜,嘴角向上翘着;我扎着羊角辫,胸前飘着红领巾;弟弟还是个小不点,被妈抱在怀里;宁妹躲在爸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画面右下角,妈用铅笔轻轻写着:
"为了你们,要好好活着。"
泪水滴在画纸上,晕开了铅笔印。那个总说"妈不累"的女人,那个把手镯偷偷卖掉给我买裙子的女人,那个在深夜独自吞下安眠药的女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拥有最完美的母亲,却原来,我只是拥有最会假装的母亲。
座钟"铛"地敲了八下,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我把日记本和说明书小心翼翼放回樟木箱,锁好铜锁。阳光已经照到书桌中央,爸的钢笔在光线下闪着微光。
手机在衣袋里震动起来,是安仔打来的。我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接电话。
"妈,您在哪呢?早餐给您放厨房了。"安仔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我在书房呢。"我摩挲着樟木箱上的铜锁,"安仔,你小时候,外婆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年轻时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安仔疑惑的声音:"外婆?没有啊...她不是一直都在家嘛?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对着话筒笑了笑,眼泪又涌了上来:"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听听她的故事。"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梧桐巷的石板路上,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慢慢走过,背影佝偻着,像片被风吹弯的叶子。我想起昨天在衣柜里找到的湖蓝色连衣裙,想起妈把它送给我时眼里的光。
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秘密,那些被微笑掩盖的眼泪,那些用"累了"轻轻带过的痛苦...妈,您藏了一辈子的故事,女儿现在想听了。
我拿起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大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阳光在玻璃反光里跳动。大舅今年九十岁了,是妈唯一还在世的亲人。有些故事,总得有人讲出来。
\[未完待续\](指尖在"大舅"名字上方悬了足有半分钟,老式座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玻璃屏保里映出我发红的眼眶,像极了十五岁那年偷看母亲吃"维生素"时的神情。按下通话键的瞬间,竹帘突然被穿堂风掀起,扬起满室尘埃在光柱里狂舞。)
"喂?哪位?"
九十岁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宣纸,嗡隆隆地透着电流杂音。我捏着发烫的手机走到窗边,梧桐巷上空飘着几只白鸽,翅膀掠过云层的影子正落在斑驳的青石板上。
"大舅,是我,知夏。"
电话那头静了静,老座钟"铛"地敲了第九下。樟木箱角落里的铜锁突然硌到后腰,我这才发现自己始终保持着蹲坐的姿势,裙摆皱成一团腌菜干。
"知夏啊..."老人家清了清嗓子,"你妈...还好吧?"
指甲陷进掌心。我望着窗外穿蓝布衫的老人拐进巷子深处,背影颤巍巍的像片蜷曲的枯叶。藤椅突然发出"咯呀"声,跟记忆里妈当年夜里翻身的动静重合。
"妈挺好的,大舅。"喉头突然发紧,"就是...我翻到老屋的樟木箱了。"
(听筒里传来茶杯落地的脆响。紧接着是忙乱的脚步声,打翻的暖水瓶在远处发出悠长的嘶鸣。我数到第七声心跳,才听见老人重新抓起电话,粗重的喘息震得耳膜发麻。)
"那箱子...你打开了?"
(阳光突然被流云盖住,书桌上的钢笔尖暗下去。我摸到口袋里那张抗抑郁药说明书,边角的毛边已经被捻成了絮状。昨晚翻出的湖蓝色连衣裙还挂在衣柜里,领口的珍珠扣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大舅,"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1975年冬天...妈是不是住过院?"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杯碰撞的轻响,然后是打火机划了三次才点燃的烟头。老人家用力吸了口烟,吞吐之间的杂音像极了樟木箱铜锁转动的涩响。我望着爸的《宋词选》,钢笔卡在"当时只道是寻常"那一页。)
"知夏,有些事..."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像台老旧的收音机,"你妈不让说...她说你们这代人...该活得亮堂些..."
(座钟突然停摆了。齿轮卡住的"咔嚓"声刺破寂静,惊得窗台麻雀四散飞开。我摸着红木书桌上爸刻下的痕迹,突然想起五岁那年妈教我剪窗花,她握着我的手,说"剪刀要稳,日子才稳"。)
"可她已经走了五年了啊。"眼泪砸在手机屏上,"大舅,妈当年...是不是怀过第三个孩子?"
(最后那个音节落地时,书房门突然被风吹得拍在墙上。我惊得回头,看见门框上挂着的爸的遗像,玻璃反光里,自己的脸和年轻时的妈慢慢重叠。)
(听筒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然后是嘟嘟的忙音。)
(窗外乌云压得很低,梧桐叶开始簌簌作响。我慢慢握紧发烫的手机,突然想起樟木箱最底层还有个锁着的夹层——当年撬开时,里面只有半块绣了一半的荷花手帕,针脚乱得像团麻。)
(茶几上的座机突然尖叫起来,来电显示跳动着"安仔"的名字。藤椅的裂缝里,不知何时卡进了半片撕碎的药瓶标签,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