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依旧站在团圆客栈的大堂里,手中还残留着酒杯冰冷的触感。地上,那具木偶还在。凤天正一脸惊骇和担忧地看着他。
而在他面前,不到三步远的地方,站着同样刚从幻境中脱离、眼神还有些恍惚的凤伍娘!她似乎也经历了什么,纯净的眼眸里残留着一丝惊悸,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一种奇异的、被牵引的感觉。
陈远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穿越生死幻境也要守护的人。所有的恐惧、疲惫都化作了汹涌的爱意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他踉跄着向前一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伍娘,我回来了。我来…娶你了。”
伍娘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那是在她的认知里从未感受过的、如此纯粹而炽热的东西。她纯净的黑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陈远”这个人,不再仅仅是“闯入者”或“教她写字的人”。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下意识地、轻轻地将脸颊往他温热的掌心蹭了蹭,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喵…”一声微弱的猫叫打破了寂静。
阿玄不知何时恢复了黑猫形态,蜷缩在不远处的地上,碧绿的猫眼复杂地看着陈远和伍娘,眼中的敌意和审视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它舔了舔爪子,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慵懒:“小子…你赢了。”
凤天看着眼前这一幕——女儿依恋地蹭着陈远的手心,阿玄默许的姿态,还有陈远那劫后余生却更加坚定的眼神——他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那布满风霜的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锐利的眼神里,挣扎和痛苦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带着悲悯的妥协所取代。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风霜雨雪。
“罢了…罢了…”凤天转过身,走向柜台,背影显得苍老而疲惫,却又透着一丝如释重负,“都是命…躲不过的劫…”
他拿起柜台上的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口,然后,用那低沉沙哑、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布:
“挑个日子…给你们…成亲。”
凤天的妥协,如同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闸门。团圆客栈的气氛悄然改变。阿玄没有再离开,它以黑猫的形态留了下来,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顶晒太阳或窝在角落假寐,但那碧绿的竖瞳总在不经意间扫过陈远和伍娘,带着兄长般的审视和守护。
婚礼的筹备简单而仓促,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没有宾客,没有喧闹。凤天亲自操持,阿木、柳娘、小豆子这些木偶“雇工”也被调动起来,虽然他们的动作依旧僵硬,表情凝固,但客栈里里外外被打扫得纤尘不染,门窗贴上了简陋却喜庆的红色剪花。
伍娘似乎不太理解“成亲”的全部意义,但她能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名为“喜悦”的氛围在客栈里弥漫,尤其是围绕着陈远。这让她感到新奇和安心。她不再躲在角落,而是像个小尾巴一样,陈远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纯净的黑眸里充满了依赖和懵懂的欢喜。
婚礼定在一个难得的、浓雾散去的晴朗日子。没有唢呐锣鼓,只有深山空谷的寂静和几声清脆的鸟鸣。
大堂被简单布置过。一张供桌上燃着两支红烛,烛火跳跃。上方挂着凤天亲手写下的、笔力遒劲的一个“囍”字。凤天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色长衫,神情肃穆地站在供桌前。阿玄化为人形,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碧绿的眸子看着场内。
陈远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新衣,紧张地站在堂中。他看着通往内院的门口。
门帘被一只略显僵硬的手掀开。柳娘扶着新娘子走了出来。
伍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简单的杏红色嫁衣,这是凤天翻箱底找出的、他亡妻当年压箱底的布料,由柳娘赶制而成。没有繁复的刺绣,只是干净的红。乌黑的长发挽起,簪着那支素雅的木簪,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却美得惊心动魄,纯净得不染尘埃。
她似乎有些紧张,脚步比平时更加僵硬,那双纯净的黑眸带着一丝茫然,被柳娘扶着,一步一步走向陈远。
陈远的心跳得飞快。当伍娘终于走到他面前,隔着一步之遥,抬起那双清澈见底、倒映着烛火和他身影的眸子看着他时,陈远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一拜天地——”凤天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陈远拉着伍娘冰凉的手,朝着门外青天白日的方向,深深一拜。伍娘懵懂地跟着他弯腰。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凤天。陈远再次深深拜下,带着感激和承诺。伍娘看着父亲严肃却隐含泪光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认认真真地弯下了腰。
“夫妻对拜——”
陈远转过身,面对着伍娘。伍娘也学着他的样子转身。两人目光相接。陈远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和温柔,伍娘的眼中依旧是纯净的懵懂,但那份依赖和信任,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晰。
陈远缓缓地、庄重地弯下腰去。
就在他低头的同时,异变突生!
伍娘没有像他一样弯腰对拜。她突然抬起双手,十指如飞!几根鲜红如血的丝线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指间!红绳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缠绕上陈远的手腕!速度快得惊人!
陈远只觉得手腕一凉,那红绳已经紧紧缠绕上去,随即,一种奇异的感觉传来——那红绳竟如同活物般,勒紧皮肤,然后…丝丝缕缕地,钻了进去!
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灵魂被系上某种印记的奇异感觉。红绳在他手腕内侧形成一个极其繁复、如同古老符咒般的同心结图案,鲜红欲滴,随即光芒一闪,隐没在皮肤之下,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印记。
同心结!妖术契约!
“伍娘!”凤天惊呼出声。
阿玄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
伍娘却仿佛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看着陈远手腕上隐没的印记,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纯粹的笑容。然后,她才学着陈远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弯下腰,完成了这最后一拜。
仪式完成。
陈远看着手腕上那道淡淡的印记,感受着那若有若无的冰冷联系,心中百感交集。这是束缚,也是她表达“拥有”和“永不分离”的方式。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懵懂却已是他妻子的木偶少女,心中涌起无限的爱怜。
他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枚简单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银戒指。这是他前两天偷偷下山,用最后一点私房钱,在一个小镇银匠铺打的。样式朴素,甚至有些粗糙。
“伍娘,”陈远执起她冰凉纤细的手指,声音温柔而郑重,“这个,送给你。在我们那里,这叫戒指,是…是成亲的信物。戴上它,就代表…我们是夫妻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银环,套在了伍娘左手的无名指上。冰凉的银戒,圈住她毫无温度的手指。
伍娘好奇地抬起手,看着手指上那个小小的、亮晶晶的圆圈。她转动着手腕,戒指在烛光下反射着微光。她似乎很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纯净的黑眸里闪烁着新奇和欢喜的光芒。虽然她感觉不到戒指的重量和温度,但这并不妨碍她感受到陈远那份郑重的心意。
她学着陈远的样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枚戒指,然后抬起头,对着陈远,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美得让陈远瞬间屏住了呼吸。
“喜欢…”她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卡顿的欢喜,手指珍惜地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银戒。
凤天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脸上那纯粹的笑容,看着陈远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他举起酒杯:“礼成…喝酒吧。”
阿玄也走了过来,拿起酒杯,碧绿的眸子深深看了陈远一眼,那眼神里,敌意已消,只剩下兄长般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简陋的婚礼,诡异的契约,一枚无法感知温度的银戒。人与木偶妖的结合,在这深山孤店的烛火映照下,完成了最不可思议的仪式。红绳为契,银戒为盟。一段注定坎坷,却充满执念的姻缘,就此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