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湖滨别墅的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弹奏。林微坐在书房的真皮椅上，面前摊开着周沉提到的那份文件——《微光艺术发展基金章程》。

文件很厚，足有三十多页，详细规定了一个规模达两亿瑞士法郎的艺术基金运作方式。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三条第七款：「受益人（林微女士）永久拥有基金决策自主权，捐赠方（周沉先生）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预艺术创作方向、资金使用及合作对象选择。」

林微的手指轻轻抚过这行文字。这种条款在艺术基金中极为罕见，通常捐赠方都会保留一定控制权。而周沉，这个曾经控制她穿衣、社交甚至创作风格的男人，竟然主动放弃了所有干预权利。

文件最后一页附着一封信，日期是两年前她刚离开的时候：

「林微：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们再次相遇了。基金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支持你的艺术，同时给你完全的自由。

这两年我学到一个道理：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无论你最终是否回到我身边，希望这笔基金能帮助你飞得更高。

——周沉」

信纸上有几处微皱，像是被水滴浸湿过又晾干的痕迹。林微将信贴在心口，闭上眼睛。她能想象周沉写下这些字句时的样子——那个从不示弱的男人，是否也曾为她流泪？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的雷声。林微惊跳起来，文件散落一地。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书桌抽屉缝隙中露出一角照片。出于好奇，她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叠剪报，全是关于"微光"的报道，每篇都被仔细标注了日期和出处。最上面是一张她去年在威尼斯双年展的照片，旁边写着：「今天她笑了。希望是真的开心。」

照片下面压着一本病历。林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里面是周沉的名字，但诊断内容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复发性抑郁症伴焦虑症状」，日期从她离开后两个月开始，持续了将近一年。

病历中夹着一张便条，是医生的笔迹：「再次强调，停止自我伤害行为是康复的关键。手腕伤口已感染，必须立即处理。」

手腕？林微猛地想起今天在工作室看到的木珠手链。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周沉从不戴饰品，更别说那么粗糙的手工制品。除非...是为了遮盖什么。

又一道闪电照亮房间，林微决定去画室静一静。抱着素描本上楼时，她听到三楼传来轻微的钢琴声——是肖邦的《夜曲》，弹得断断续续，像是初学者在练习。

推开画室门，她愣住了。周沉坐在角落的钢琴前——那是她没注意到的新增家具——正笨拙地弹着简单的旋律。他依然穿着白天的衬衫，但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手腕上几道淡粉色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目。木珠手链放在琴盖上，显然是被暂时取下的。

周沉听到声音猛地转身，迅速拉下袖子，但为时已晚。两人僵在原地，只有雨声填补着沉默。

"我...不知道你会弹琴。"林微最终开口，声音比她想象的更轻柔。

周沉站起身，袖子已经整理妥帖："不会。刚学的。"他指了指琴架上的入门教材，"想着...也许能理解你喜欢的音乐。"

林微走近钢琴，手指抚过光滑的黑白键："为什么是肖邦？"

"苏婉说你最爱他的《夜曲》。"周沉的声音有些哑，"我想知道是什么打动了你。"

这个回答让林微心头一颤。她从未告诉过周沉自己喜欢肖邦，因为他从不关心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现在，他不仅记住了，还试图通过最笨拙的方式去理解。

"苏婉错了。"林微在琴凳上坐下，"我喜欢的是德彪西。《月光》，不是《夜曲》。"

周沉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所以那天在派对上..."

"她弹肖邦是为了刺激我，而你称赞她弹得好。"林微平静地接上记忆，"当时我误会你们旧情复燃。"

"我从没爱过她。"周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商业联姻的考虑，仅此而已。"

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屋顶。林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按出一个A小调和弦。

"手腕..."她终究还是问出口，"是怎么回事？"

周沉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在衬衫下紧绷："第一年很难熬。酒精和安眠药都不管用，医生说需要...更强烈的感官刺激来转移精神痛苦。"

林微的胃部绞紧。她听说过这种应对极度心理创伤的方式，但从没想过永远冷静自持的周沉会走上这条路。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陈珊发现了我倒在办公室，血浸透了半件衬衫。"周沉转过身，眼神平静得可怕，"她威胁要告诉你，我才答应接受治疗。"

"告诉我？但那时我已经..."

"消失了。我知道。"周沉苦笑，"但她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她赢了。"

林微的视线模糊了。她低头看着琴键，不让周沉看到自己的眼泪。那段时间她在做什么？在巴黎的小公寓里愤怒地撕毁所有与他有关的素描，在威尼斯的酒吧里喝到不省人事，却不知道世界的另一端，这个男人正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茶。"周沉突然说，指了指画架旁的小桌子，"安神的。你以前失眠时会喝。"

林微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杯，旁边是几支干薰衣草。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与两年前判若两人。

"谢谢。"她轻声说，然后犹豫了一下，"想听真正的《月光》吗？"

周沉明显怔住了，然后缓缓点头。

林微的手指在琴键上舒展开来。德彪西的《月光》是她十五岁学会的第一首古典曲目，音符像流水般从指尖倾泻而出，温柔而忧伤。她没有看谱，也不需要——这首曲子刻在她的肌肉记忆里，如同对周沉的感情，看似被时间冲淡，实则从未消失。

弹到一半，她感觉到周沉在身旁坐下。他没有触碰她，只是安静地聆听，呼吸与音乐节奏同步。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画室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的呼吸。

"很美。"周沉轻声说，"像你的画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但又有希望。"

林微转头看他。近距离下，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和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这个距离太危险，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能数清他睫毛的阴影落在脸颊上的弧度。

"我看到了艺术基金的文件。"她突然说，"为什么放弃所有控制权？"

周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被袖子严密遮盖："因为我终于明白，爱不是把对方关在金笼子里，而是拆掉笼子，即使...即使她可能飞走不再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微心上最后一道锁。她下意识伸手想触碰周沉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那串木珠手链。

"戴着吧。"她将手链递给他，"很适合你。"

周沉接过手链，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掌心，像一片羽毛落下又飞走。

"明天论坛需要我陪你吗？"他问，一边重新戴上手链。

林微摇头："玛雅会去。你的董事会更重要。"

"徐世康联合了三位董事，准备质疑我的领导能力。"周沉突然坦白，"理由是这两年我'分心太多'，公司增长放缓。"

林微睁大眼睛："因为我？"

"因为我自己的选择。"周沉纠正道，"找回你与经营公司并不冲突，只是我需要学习平衡。"

这句话让林微想起他们最初的矛盾——周沉总是将工作置于一切之上，包括她的感受。现在他承认需要"学习平衡"，已经是巨大的改变。

"你会怎么做？"

周沉的眼神变得锐利："我有准备。两年来我收集了足够多徐世康违规操作的证据，足够让他在董事会上难堪。"

这才是她熟悉的周沉——冷静、果断、算无遗策。但现在的他愿意提前告知她计划，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独断专行。

"我该去休息了。"林微站起身，"明天还有论坛。"

周沉点头，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房。"

"不用，我想再画一会儿。"她指了指画架，"趁灵感还在。"

周沉离开后，林微站在画布前，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涸。她原本计划继续完成那幅未完成的周沉肖像，但现在满脑子都是他手腕上的疤痕和弹琴时笨拙的样子。最终，她拿出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感受：

「他学会了弹钢琴。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支离破碎却真挚动人。他手腕上的伤痕比任何语言都更直白地告诉我这两年的痛苦。还有那份艺术基金文件——他给了我完全的自由，不附加任何条件。

我害怕承认，但心确实再次动摇了。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正在期待明天的早餐便条...」

停笔后，林微走到窗前。雨已经小了，湖面上泛着月光。远处，一艘小船缓缓划过，船头的灯像一颗孤独的星星。她想起周沉说的"即使她可能飞走不再回来"，突然明白了那种恐惧——当你终于学会如何爱一个人，却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爱她的机会。

但这一次，选择权在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