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妖雾翻滚着,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贪婪地吞噬着无忧境最后一点清冷的月华。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远处洗骨池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咕咚声,仿佛巨兽正在咀嚼着世界的根基。蛮瑛站在摇摇欲坠的玄豹殿顶楼,常乐剑冰冷的剑柄被他握得滚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他玄色衣袍上象征着少主身份的银线玄豹图腾,在残余的月虫微光下若隐若现,却掩不住那份濒临绝境的凝重。
“地下城的叛妖……已经攻破了三重结界!” 他声音嘶哑,带着强行压抑的焦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沈图南的洗骨池正在失控地扩张,月虫的光芒……在急剧衰弱!” 那光芒,是无忧境万物生长的命脉,如今正被污秽的妖力疯狂蚕食。
段半夏抱着襁褓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她紧紧贴着丈夫的后背,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怀中那柔软温暖的小生命,他们的女儿蛮蛮,睡得正沉,对外界天翻地覆的灾劫浑然不觉。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粉嫩的脸颊蹭着母亲冰凉的衣襟。半夏低头看着女儿安详的睡颜,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包裹婴儿的、绣着繁复玄豹暗纹的锦缎襁褓。那暗纹,是久宣夜一族的荣耀,此刻却浸透了绝望的泪水。
蛮瑛猛地回头,目光如濒死的困兽,最后深深烙在女儿那张纯净无瑕的小脸上。心如刀绞,痛楚几乎让他窒息。“通道!”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额角青筋暴起,“最后一条通往人界的空间裂缝,只能撑开一瞬!半夏,带她走!去人界!活下去!” 这是他作为无忧境少主,亦是作为父亲,在灭顶之灾前唯一能为妻女拼出的生路。
话音未落,整个玄豹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的空间震荡如同无形的巨锤轰然砸落!蛮瑛双目赤红,体内蕴藏的无忧境本源灵力疯狂涌出,尽数灌注于手中常乐剑。剑身爆发出刺目的银芒,他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怒喝,朝着虚空狠狠一斩!
“嗤啦——!”
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闪烁着不稳定电光的空间裂缝,如同被强行撕开的伤疤,骤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裂缝之外,隐约可见一片截然不同的、属于人间的黯淡星光和荒凉山野轮廓。与此同时,洗骨池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妖雾如同沸腾的潮水,裹挟着毁灭的气息,咆哮着涌来!
“走——!” 蛮瑛的声音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几不可闻。
段半夏心如刀割,最后看了一眼丈夫浴血奋战、即将被妖雾吞噬的背影。她猛地低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在蛮蛮小小的襁褓里塞进一枚温润的玉锁。玉锁小巧玲珑,上面用极精细的刀工刻着蜃楼云雾的图案,这是她自小佩戴的护身之物,蕴含着微弱的空间守护之力。她甚至来不及再看女儿一眼,用尽此生所有的勇气和决绝,将那个包裹着她全部骨血与希望的襁褓,狠狠推向那通往人界、散发着微光的裂缝!
就在襁褓脱离她指尖、没入光亮的瞬间,一片边缘泛着奇异暗金光泽的无忧树枯叶,不知从何处被乱流卷来,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婴儿的衣襟上,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
裂缝猛地向内坍缩,电光闪烁,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旋即彻底闭合!
最后映入段半夏模糊泪眼的,是蛮瑛决然转身、挥剑迎向滔天妖雾的孤绝背影,以及那片彻底隔绝了女儿、也隔绝了生机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们的视线,连同那襁褓中婴儿最后的温度,一同被永恒的妖雾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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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州·乔府
十五载光阴,如沙漏无声滑落。无忧境的惊变已成过往云烟,人间的纷争却从未止歇。
时值深秋,夜色浓重如墨,将整个焉州城紧紧包裹。然而乔府之内,却无半分秋夜的宁静。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高悬的灯笼摇曳着惶惶不安的光晕,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压抑的低语声在穿堂风中时断时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铁锈和焦土混合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的斥候几乎是踉跄着扑进灯火通明的前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无法掩饰的惊惶:“主公!边州……边州陷落了!” 短短五个字,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脏,瞬间刺穿了乔府努力维持的虚假安宁。
堂上主位,年迈的乔圭颓然跌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烛光跳跃,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那上面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此刻无法掩饰的灰败。他闭着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椅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边州陷落……这意味着魏劭那个煞神的铁蹄,已经踏碎了北境最后的屏障,一路南下的腥风血雨,似乎已能听到那沉重如闷雷的马蹄声敲打在焉州城外的土地上,伴随着屠城令下凄厉的哀嚎,仿佛就在耳畔回荡。
他的目光,沉重地扫过堂下侍立的两个孙女。
长孙女大乔,尚且带着几分少女的懵懂天真,此刻虽也小脸煞白,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更多的是对未知危险的茫然和恐惧。她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璎珞流苏,那串五彩琉璃珠在灯下折射出迷离的光,与她此刻惶惑的心境格格不入。
而在靠近雕花长窗的阴影里,静立着次孙女小乔,乔蛮。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小竹。她并未看向堂中慌乱的人群,而是微微侧着头,清冷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北方那片被远方战火映照得诡异地泛着暗红色的夜空。那红光,像一块巨大的、染血的抹布,悬挂在天际,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厅堂内的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片刻的死寂后,她缓缓转过身。素白的衣袂在穿堂风中无声翻飞,仿佛振翅欲飞的蝶。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倒映着堂上摇曳的烛火,也压着一种与她十五岁韶华极不相称的、沉重的了然。
“祖父,”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泠,却清晰地穿透了厅内压抑的嘈杂,落在乔圭耳中,“当年辛都之围,我乔家……为何撤兵?” 这个问题,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让整个前厅落针可闻。
乔圭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剧烈地收缩了一下。辛都!那是一个被刻意尘封了十数年、浸透了魏氏鲜血和乔家污点的名字!破碎的玉珏、魏劭父兄临死前绝望而怨毒的诅咒、冲天而起的火光……无数惨烈血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与此刻北方那片血红的天幕诡异地重叠。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时也……命也……不得已……” 他含糊地吐出几个词,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他再次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斥候退下,也挥退了厅内其他侍从。最终,前厅只剩下祖孙三人,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乔圭没有言明,也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言明的是:十五年前那个同样萧瑟的深秋,在焉州城外阴森可怖的乱葬岗,他并非偶然路过。彼时他正为躲避一场凶险的刺杀,仓惶逃入那片死地。就在一堆散发着浓烈腥臭、形态扭曲怪异的妖物残骸旁,他看到了那个襁褓。周遭是死亡和污秽,唯有那包裹着婴儿的锦缎,虽然沾染了泥土,却依旧看得出不凡的质地,尤其是那上面若隐若现的玄豹暗纹。婴儿出奇地安静,不哭不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吸引乔圭目光的,是婴儿颈间挂着的那枚温润生光的玉锁,以及衣襟上粘着的一片边缘泛着暗金光泽的奇异枯叶。那叶子,十五年来从未凋零腐败,一直伴随着小乔长大,成了她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他捡起了这个来历不明、却透着古怪的女婴,带回了乔家,取名“蛮蛮”。这个秘密,连同辛都那场背信弃义的撤兵,一同深埋在他心底,成为乔家基业下最幽暗的基石。如今,魏劭复仇的怒火已席卷而来,焉州危如累卵。他看着灯影下小乔沉静而执拗的脸庞,那眉眼间的轮廓,竟让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乱葬岗边那些妖异残骸的冰冷反光。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