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州城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白日里,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都压得极低,人们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匆匆而过。魏劭的“屠城”二字,如同悬在头顶的滴血屠刀,寒气森森。乔府内更是愁云惨雾,连廊下惯常聒噪的雀鸟都噤了声。
夜已深沉,大乔却无法安眠。白日里祖父那灰败绝望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针,刺得她坐立难安。她悄悄披衣起身,像一缕幽魂,避开了巡夜的家丁,熟门熟路地溜到了后园最偏僻的一角——马厩旁堆放草料的矮棚。清冷的月光透过棚顶的破洞,吝啬地洒下一小片银辉,恰好照亮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身影。那是乔府的马奴,比彘。他身形高大健硕,常年劳作的臂膀肌肉虬结,此刻却微微佝偻着,像一头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猛兽。月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力。
大乔像归巢的乳燕,一头扎进比彘宽厚却带着草料和汗味的怀抱。她纤细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间溢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比彘粗粝的麻布衣衫。“比彘…比彘…”她语无伦次,只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魏劭…他要屠城…祖父…祖父要把我送去和亲…嫁给那个…那个杀神!”
比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石,环抱着大乔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狂暴的戾气在他眼中翻涌,如同被激怒的困兽。他猛地低头,滚烫粗糙的唇狠狠印在大乔光洁的额头上,带着绝望的烙印。“逃!”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我带你走!天涯海角,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去他娘的乔家!去他娘的魏劭!”他眼中迸发出不顾一切的疯狂。
“不!”大乔却猛地抬头,沾满泪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用力推开比彘,退后一步,月光下,她单薄的身影竟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绝。“我是乔家的嫡长女!”她一字一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像冰凌碎裂,“这府邸的金玉绫罗养我长大,焉州城万千百姓的命悬在我肩上!这是我的…责任。”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那“责任”二字,裹挟着无法挣脱的宿命枷锁,狠狠砸在比彘心上,也砸在远处阴影里那双沉静的眼眸中。
小乔乔蛮,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一丛茂密的忍冬藤蔓之后。她并非有意窥探,只是心绪烦乱,想寻个清静处透透气,却不料撞见了这月下泣别的锥心一幕。姐姐那句带着血泪的“我是嫡女,有我的责任”,如同淬了毒的荆棘藤蔓,猛地缠上她的心脏,狠狠勒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几乎让她窒息。她看着姐姐在月光下强撑的、摇摇欲坠的背影,看着比彘眼中碎裂的星辰和无声咆哮的痛苦,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名为“命运”的东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扼住了她的咽喉。月光落在她颈间那枚温润的玉锁上,锁面上精细的蜃楼云雾纹路,似乎极其微弱地流转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前厅的烛火彻夜未熄。乔圭枯坐在主位上,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案几上,摊开着一卷用金线装裱的华丽婚书,上面“魏劭”与“乔氏嫡长女”的名字并列,墨迹未干,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薄薄一卷纸,是换取焉州城苟延残喘的卖身契。门外,隐约传来大乔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钝刀子割在乔圭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整个厅堂压垮时,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小乔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松松绾住。夜风随她而入,吹拂起她素色的裙裾,在昏黄的烛火下,竟有种飘然欲仙的错觉。她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如同深秋寒潭不起微澜的水面。她一步步走到厅堂中央,在乔圭震惊、困惑、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跪了下来,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的青砖地面。
“祖父,”她的声音清泠泠的,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碎了满室死寂,“我替阿姊嫁。”
乔圭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椅臂,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前倾,几乎失声:“你…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绝望中产生了幻觉。
小乔抬起头,烛光跳跃着映在她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幽微的火焰在燃烧,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看透一切后、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替阿姊,嫁去幽州,嫁与魏劭。”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坦然地迎视着祖父震惊的目光。她颈间的玉锁,在烛火下似乎又极其微弱地闪过一丝温润的光泽。
“蛮蛮!你…你可知那魏劭是何等人物?那是虎狼!是煞星!是…”乔圭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不解,甚至…有一丝被这巨大牺牲所冲击的、微不可查的愧意。
“我知道。”小乔平静地打断了他,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缥缈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正因如此,才不能让阿姊去。”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再次深深拜伏下去,“求祖父成全。”
乔圭死死盯着伏在地上的小孙女,看着她单薄的脊背,看着她发间那支朴素的银簪,看着她颈间那枚来历不明的玉锁。十五年前乱葬岗边那个襁褓,那片奇异的不枯之叶…无数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冲撞。最终,所有的挣扎、算计、痛苦都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长叹。他颓然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一个疲惫至极的动作,无声地应允了这荒诞又悲壮的替代。那卷婚书上“嫡长女”三个字,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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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魏侯府邸
大婚之日,幽州城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一派虚假的升平。然而这喧嚣喜庆的红,落在小乔眼中,却刺得她双目生疼。沉重的凤冠霞帔压在她纤弱的肩头,繁复的刺绣如同无形的枷锁。眼前是晃动的大红盖头,隔绝了视线,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浓烈的红。鼻尖萦绕着浓重的龙涎香气,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铁与血的冷冽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搅。耳边是喧嚣的喜乐和宾客虚伪的贺喜声,她却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正被无形的巨浪推向未知的、凶险的礁石。
冗长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她被引入洞房,红烛高烧,将满室映照得如同血海。她独自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喜床上,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门外喧闹的人声渐渐散去,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尖上。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更清晰、更凛冽的铁血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房内甜腻的熏香。高大的阴影,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笼罩了坐在床边的小乔。
红盖头被一柄冰冷的、带着薄茧的剑鞘末端,极其粗暴、毫无怜惜地挑开!
视野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却异常冷峻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凿,薄唇紧抿,勾勒出冷酷无情的弧度。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与冰冷笑意的怒火。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浓重的、刚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血腥戾气。他就是魏劭,令北地小儿止啼的杀神。
魏劭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丝玩味和毫不掩饰的残忍,一寸寸刮过小乔的脸。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他微微俯身,带着浓烈酒气和血腥味的灼热气息喷在小乔脸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茧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她小巧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毫无遮拦地迎视他审视的目光。
“乔家女?”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却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讥诮和恨意。那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真伪,又像是在欣赏猎物临死前的挣扎。“倒是与画像…别无二致。”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手指的力道加重,指腹的薄茧磨蹭着她下颌细嫩的肌肤,留下微红的印痕。
剧痛从下颌传来,屈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乔。她被迫仰着头,清晰地看到魏劭眼中翻涌的、属于乔家的血仇和他毫不掩饰的毁灭欲。这份赤裸裸的恨意和强大的压迫感,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视线因疼痛和屈辱而模糊。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绝望和恐惧之中,一种更深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不甘和倔强,如同被强行压制的岩浆,猛地冲破了禁锢!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酸涩的眼眶中涌出,不受控制地,顺着她被迫仰起的脸颊,倏然滑落!
“嗒。”
那滴泪,带着少女所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恐惧、孤勇和绝望,不偏不倚,精准地砸落在魏劭扼着她下颌的手背上。
滚烫!
那滴泪的灼热感,像一滴烧熔的铅水,又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魏劭手背的皮肤,沿着手臂的神经,以惊人的速度直刺心脏!
魏劭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扼住小乔下颌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撤开!
他死死盯着自己手背上那点微小的、迅速冷却的湿痕,深邃的眼底,那冰封千里的寒潭深处,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那磐石般坚硬、浸透了血与火的心防之上,仿佛被这滴意外的、滚烫的眼泪,蚀出了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裂隙。洞房内,红烛依旧噼啪燃烧,满目刺眼的红,却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