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春堂出来，契路图上的坐标往巷尾移了移，指向家挂着“金福银楼”木牌的老铺子。门脸比回春堂更窄，两块门板斑驳得露出木筋，却在门环处擦得锃亮，黄铜的光映着对面墙根的青苔，倒有几分古意。
“这银楼开了快百年了，”陆鸣翻着手里的旧方志，“掌柜的姓周，是第三代传人，最擅长錾刻，据说能在指甲盖大的银片上刻出‘百子图’。”
刚推开门，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像雨珠砸在铜盆上。铺子进深很暗，靠窗的位置摆着张老木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把小錾子，在块银片上敲敲打打，火星子溅在他深蓝色的布围裙上，烫出一个个小星星。
“周师傅，忙着呢？”陆鸣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了他。
老人头也没抬，手里的錾子没停：“来了？先坐，等我把这只长命锁錾完。”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每个字都像从錾子上敲出来的。
艾丽西亚凑过去看，银片上已经有了个胖娃娃的轮廓，眉眼弯弯的，怀里还抱着只小鲤鱼，线条细得像头发丝。“这得敲多少下啊？”
“不多，也就三千多錾。”老人放下錾子，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孩子满月戴的，得细点心。当年她娘的长命锁，也是我爹錾的，现在轮到她的娃了。”
墙角的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银器：手镯上缠着手链，银锁上坠着响铃，最显眼的是串银鱼吊坠，每条鱼的鳞片都不一样，阳光透过窗棂照上去，银鱼像在水里游。“这鱼是按节气錾的，”老人指着银鱼，“立春的鱼带点冰碴，谷雨的鱼沾着水花，霜降的鱼……”他拿起最亮的那条，“身上带层霜花，你看这纹路。”
艾丽西亚凑近了才发现，银鱼背上的霜花竟是用无数个小三角錾出来的，密得透光却不重叠。“这得练多少年才能成啊？”
“我十五岁开始学，今年六十八，”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全是银屑似的光，“錾子跟手得像长在一块儿，疼了、累了，也得攥着，不然手生。”他拿起旁边的铁砧，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这砧子，我爹用了二十年，我用了四十三年，坑越多，说明活儿越细。”
铺子深处传来个年轻姑娘的声音：“爷爷，张婶来取她订的银发簪了。”话音刚落，个扎着马尾的姑娘端着杯茶出来，手里还拿着支刚打磨好的簪子，簪头是朵含苞的玉兰，花瓣边缘带着点弧度，像被春风吹得微微张开。
“这是我孙女，小棠，”老人指着姑娘，“非要学这苦差事，说现在机器做的银器太僵，没魂。”
小棠把茶递给他们，脸颊有点红：“机器快是快，可錾子敲出来的有劲儿。你看这花瓣的边，机器切的是直的，手錾的带点颤，像真花一样。”她拿起簪子对着光转了转，“就像人喘气，总得有点起伏才活泛。”
正说着，取簪子的张婶来了，看到簪子就笑：“小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比你爷爷年轻时还细。当年我嫁人的时候，就戴你爷爷錾的凤钗，现在给我闺女订支玉兰簪，也算个念想。”
老人摸出个铁皮盒，打开里面全是泛黄的图纸，每张都标着日期：“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的龙凤镯，这是1958年的工农兵银章，这是……”他指着张边角磨损的图纸，上面画着只简单的银戒指，“这是我给你奶奶錾的定情物，就刻了俩字‘相守’，现在还在她首饰盒里躺着呢。”
艾丽西亚看着图纸上的字，突然注意到木桌的抽屉缝里露着半截红绳，抽出来一看，是串银珠子，每颗珠子上都錾着个日期，最早的是“2005.3.12”，最近的是“2023.10.1”。“这是？”
“小棠她娘走得早，”老人声音低了些，“我跟小棠她爹每个月錾颗珠子，记着日子，怕忘了。现在她爹也走了，就剩我们爷孙俩，接着錾。”小棠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手里的錾子却握得更紧了。
陆鸣指着珠子上的日期：“2005年3月12日，是植树节？”
“是她娘下葬的日子，”老人叹了口气，“那天我们在坟前种了棵松树，现在都两抱粗了。”他拿起颗新银珠，递给小棠，“今天该錾新珠子了，你来。”
小棠点点头，錾子落下的第一下有点抖，第二下就稳了，“2023.10.2”的字迹慢慢在银珠上显出来，带着点她独有的、轻轻的颤。老人在旁边看着，眼里的光比银器还亮：“对，就这样，带着劲儿，别僵着。”
离开时，小棠塞给艾丽西亚一支小银叶，叶筋上錾着细密的纹路。“这是按门口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刻的，”她笑着说，“爷爷说，好手艺得藏着点暖，就像这叶子，看着凉，摸久了也热乎。”
艾丽西亚捏着银叶，指尖能摸到錾子敲出的细痕，像摸到了时光的纹路。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银屑的味道，木架上的银鱼吊坠轻轻晃动，叮当作响，像在数着那些被錾子刻进岁月里的、沉甸甸的承诺。
契路图上，银楼的坐标泛着柔和的光，旁边新显的字带着金属的质感：“所谓匠心，是把日子錾进银里，让时光磨不掉温度。”
巷尾的夕阳正浓，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艾丽西亚看着手里的银叶，突然明白，那些敲在银器上的千锤百炼，从来都不只是为了好看——那是把心放进时光里，慢慢熬，细细磨，直到每个纹路里，都藏着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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