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桂树苗的叶尖上,靛蓝色的方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翻的泥土——我们昨夜埋酒坛的地方,土面微微隆起,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艾丽西亚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表层的土,坛口的缝隙里竟钻出了根嫩芽,嫩得发绿,顶着两片子叶,像是对睁开的眼睛。
“它长出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惊喜,指尖悬在芽尖上方,不敢碰,“才过了一夜。”
我想起阿禾日记里写的“念想会发芽”,突然觉得这株嫩芽不是凭空长出来的。昨夜埋下酒坛时,我们在坛底垫了片她夹在日记里的桂花叶,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普通的叶子,是她藏在时光里的种子。
溪边的火堆已经燃尽,只剩下堆灰烬,阿禾的日记本平放在灰烬旁,纸页被露水打湿,却异常平整,像是有人特意压过。翻开最后一页,那行“别回头,往前走”的字迹旁,多了片新鲜的桂花瓣,花瓣上还沾着点河泥,与竹筏桨叶上的泥土一模一样。
“她来看过了。”我把花瓣夹回日记,纸面立刻泛起淡淡的清香,不是陈年的桂香,是带着水汽的新鲜气息,像刚从枝头摘下的。
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艾丽西亚突然指着竹筏底部:“那里有东西。”
竹筏的缝隙里卡着个油纸包,解开时露出个粗瓷小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极小的“禾”字。打开罐子,里面装着半罐琥珀色的液体,凑近闻,是桂花蜜,甜香里带着点微酸,正是阿禾小时候最爱酿的味道——她说要在蜜里加三颗梅子,才能酿出“日子的味道”。
“是她留给我们的。”艾丽西亚用指尖沾了点蜜,放在舌尖抿了抿,眼睛亮起来,“和那年偷酿的一模一样。”
我们沿着溪边往回走,路过那片浅滩时,发现昨夜散落的贝壳被摆成了个圆形,圆心处放着枚月牙形的贝壳,正是我们昨天捡起的那枚。贝壳里盛着些细沙,沙面上用手指画着个笑脸,嘴角还翘着,像在调皮地眨眼。
“她在跟我们道别。”我把贝壳放进背包,里面的日记本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
回到桂语林时,晨光已经漫过竹棚的顶。那些挂在枝头的布偶被重新整理过,歪倒的被扶正,掉了的线头被重新缝好,最显眼的是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布偶,手里多了颗小小的河卵石,石面被磨得光滑,能照出布偶的影子——像在抱着自己的念想。
竹棚下的石桌被擦得干干净净,我们昨夜喝空的粗瓷碗摆得整整齐齐,碗底的莲花印记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桌角的“禾”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等”字,刻痕很新,与石桥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她知道我们会回来。”艾丽西亚拿起桌上的木杵,往石臼里舀了些新采的桂花,“我们再做一次桂花糕吧,就用她留下的蜜。”
木杵捶打桂花的声音在林间回荡,与远处的溪水声混在一起,像支温柔的曲子。艾丽西亚往石臼里倒蜜时,琥珀色的液体裹着桂花,在臼底画出小小的漩涡,像是把时光都搅了进去。我想起阿禾说过,捶桂花糕时要念着心事,这样做出来的糕才会有“念想的甜”。
桂花糕蒸好时,香气漫出竹棚,引来几只颜色翠绿的小虫子,它们顺着香味爬到石桌上,围着糕点转了两圈,竟排成个小小的“谢”字。
“是她派来的吧。”艾丽西亚笑着把一块桂花糕放在石桌边缘,“给她留一块。”
离开桂语林前,我们去看了那间小木屋。竹门被重新关好,门上挂了串晒干的桂花,风一吹,香气顺着门缝钻进去,像是在屋里撒了把金粉。屋里的土炕上,阿禾的旧衣裳被叠得整整齐齐,木箱的盖子盖好了,上面放着那盏画着偷喝米酒的纸灯,灯里的蜡烛不知何时被点燃过,烛芯还留着融化的痕迹。
“她在这里坐过。”我摸着木箱上的温度,比别处略高些,“说不定就坐在炕边,看着我们放灯的方向。”
走到林子入口时,那根系着红绳的木门被重新加固过,门轴处涂了些桂花蜜,开关时不再发出“吱呀”的声响,反而带着点甜香的润滑。门后的石壁上,有人用木炭画了幅新画:三个小人手拉手站在桂花树下,头顶飘着许多纸灯,灯影里写着“年年见”三个字。
艾丽西亚把那罐桂花蜜放在门旁的石台上,旁边摆着阿禾的日记本,我们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下:“我们会回来的,带着新酿的酒,和新长的故事。”
转身离开时,背后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九十九只萤火虫从林子里飞出来,围着我们盘旋了两圈,最后落在那株新栽的桂树苗上,绿光与叶尖的露水融在一起,像撒了把碎星星。
走在下山的路上,艾丽西亚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河谷:“你看。”
只见那片我们放灯的水域上,不知何时漂来更多的纸灯,有的灯身上画着银匠铺的錾子,有的写着戏班的水袖,最前面那盏灯上,贴着片槐树叶——是老街的人放的。灯影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在水面上连成条发光的路,一直延伸到天边。
“他们也在回应她。”我说。
艾丽西亚笑着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那方靛蓝色方巾,方巾上的桂花刺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活了过来。“阿禾说得对,不用回头,往前走就好。”她把方巾系在手腕上,“花会跟着我们开的。”
山脚下的石板路上,落满了金黄的桂花瓣,像是有人特意铺了条花路。我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影子里,仿佛能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里举着颗贝壳,时不时回头对我们笑,发间的桂花落在地上,长出新的嫩芽。
背包里的桂花蜜轻轻晃动,甜香从罐口钻出来,混着日记本的纸香,像个温柔的拥抱。我知道,我们离开了桂语林,却把心留了一半在那里,留在那株抽芽的桂苗里,留在石臼的余温里,留在那些漂向远方的灯影里。
而那些带着甜香的念想,会像桂苗的根,悄悄钻进泥土,顺着溪流,跟着风,一直延伸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抽出新的芽,开出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