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镇的石板路比甜水镇更宽些,路两旁的老房子都挂着铜铃,风一吹,“叮叮当当”的响声漫过整条街,像谁在念着不成调的童谣。我们刚走到镇口的老石桥,就见个穿蓝布衫的老者坐在桥头,手里编着竹篮,篮沿缠着圈红绳,绳头坠着颗小小的铜铃,和房檐下的铃铛是一个样式。
“是来寻信的吧?”老者抬头时,竹篮上的铜铃轻轻晃了晃,“镇上的人都说,今儿会有带着桂花香的客人来。”他指了指桥栏上的木牌,上面写着“望月邮局——寄往时光的信”,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涨,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工整。
邮局藏在巷子深处,是间低矮的青砖房,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望月邮局”四个字的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铜屑,想来是用刻刀反复打磨过的。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惊起梁上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撞在窗纸上,留下淡淡的灰痕。
柜台后的老邮局局长正戴着老花镜,给一封泛黄的信封盖邮戳。邮戳是铜制的,上面刻着“望月镇·永寄”,盖在信封上时,发出清脆的“咚”声,像敲在时光的鼓点上。他抬头看见我们,推了推眼镜笑:“陈婆的信早到了,说你们今儿来,我特意把‘时光邮戳’擦亮了。”
所谓的“时光邮戳”,是枚比普通邮戳更大的铜章,上面刻着轮弯月,月边绕着圈桂花,盖在纸上时,能印出淡淡的桂花香——后来才知道,是章面涂了陈年的桂花油,盖一次,香三天。
局长拉开柜台下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叠未寄出的信,信封上的地址千奇百怪:“桂语林深处的竹棚收”“石堤上第三盏灯影收”“老糖坊后院的槐树收”……最上面那封信的收信人是“阿禾”,寄信人地址写着“甜水镇老糖坊”,邮票是张桂花图案的,边角已经卷了毛。
“是陈婆昨天托人送来的。”局长把信递给我们,信封上还沾着点糖渣,“她说阿禾最盼着收信,哪怕寄不到,也得让她知道有人惦记。”
拆开信,陈婆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阿禾丫头,见字如面。你托我做的‘念想糖’熬好了,甜得很,就是少了你的梅子粉,总觉得差了点意思。后院的槐树开花了,落了满地,像你撒的糖渣,引来好多蚂蚁,排着队像是在念你的名字。石堤的灯影我看见了,有盏特别亮的,定是你放的,糖坊的铜铃都跟着响,像是在应和。别惦记我们,好好的,等明年桂花再开,我给你留着头茬花瓣,熬最甜的糖……”
信纸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糖人,糖人举着封信,旁边写着“我收到啦”。
邮局的墙上,贴着张泛黄的邮政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许多小镇,从甜水镇到望月镇,再到更远的“落霞镇”“听风镇”,每个圈旁都画着个小小的铜铃。局长说这是“念想邮路”,“只要沿着铃响走,信总能送到,哪怕晚几年,心诚了,风都会帮忙捎带。”
角落里的邮筒已经锈迹斑斑,却被擦拭得很干净,筒口缠着圈铜铃,投信时,铃铛会“叮”地响一声,像是在说“收到了”。邮筒旁放着个竹筐,里面装着些旧信封,信封上的邮票都被小心地揭了下来,贴在本旧集邮册里——集邮册的封面上,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脚往邮筒里投信,正是阿禾的模样。
“是阿禾去年来做的。”局长翻开集邮册,里面的邮票都是桂花图案的,“她说要收集一百张桂花邮票,就能给远方的朋友寄‘香信’,信里夹着桂花,打开时满室清香,像她在身边说话。”集邮册的最后一页,放着张空白的邮票,旁边写着“还差一张,等你们来补”。
我们从背包里拿出片压干的桂花,小心地贴在空白页上,算是替她补全了一百张。刚贴好,集邮册突然轻轻颤动,夹着邮票的纸页上,竟慢慢晕开淡淡的黄色,像新酿的桂花酒,在纸上漫出层甜香。
“她收到了。”艾丽西亚的指尖抚过那页纸,纸面微微发烫,像是有谁在另一头握着。
正说着,门外传来铜铃声,是个穿绿衣裳的邮差推着自行车进来,车后座的邮包里插着面小小的黄旗,旗上绣着“望月镇”三个字。“局长,这是从桂语林转来的信,没写收件人,只说交给带凤凰糖人的客人。”邮差递过个用麻绳捆着的信封,信封上画着株小小的禾苗,正是阿禾的标记。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片新鲜的桂花叶,叶梗上缠着根细铜丝,铜丝的末端系着个极小的铜铃——摇一摇,铃响清脆,像阿禾小时候的笑声。叶子的背面,用指甲刻着行小字:“沿着铃响走,我在每个路口等你们。”
“这是‘引路铃’。”局长看着铜铃笑,“阿禾去年就做了好多,说要给来寻她的人指路,‘铃响在哪里,念想就在哪里’。”
我们把铜铃系在背包上,起身告辞时,局长往我们手里塞了沓空白信封:“带着,路上遇到想寄信的人,就帮着带一封。信这东西,不怕远,就怕没人带。”他还把那枚“时光邮戳”也借给我们,“盖在信上,香三天,够你们走到下一个镇子了。”
走出邮局时,铜铃在背包上轻轻晃,响遍了整条街。镇口的老石桥上,编竹篮的老者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个编了一半的竹篮,篮沿的红绳上,系着张纸条:“下一站的路口,有我埋的竹哨,吹三声,就有人来接。”
阳光穿过望月镇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铜铃在跳。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影子里,那枚引路铃的响声格外清晰,像阿禾在前面引路,“叮铃,叮铃”,一声声,把我们往更远的地方带。
背包里的桂花蜜罐还剩小半罐,集邮册的甜香混着信纸上的桂花香,在包里漫开,像个会呼吸的念想。我知道,这封信、这枚铃、这本集邮册,都会跟着我们往前走,带着阿禾的声音,带着所有未说尽的话,在每个铜铃响起的路口,等着我们,把故事继续往下写。
下一个路口的风里,果然传来铜铃的轻响,比背包上的铃音更亮些,像在说:“快来呀,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