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堤的灯影还在下游泛着微光时,我们已经踩着晨露往镇子走。艾丽西亚的背包里,空了的桂花蜜罐被垫上了软布,她说要留着给陈婆装新熬的糖稀——昨夜分手时,陈婆拽着她的手说:“明儿来老糖坊,我教你熬‘念想糖’,得用晨露拌桂花,甜得能黏住时光。”
镇子入口的老槐树比别处的更粗壮,树干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甜水镇”三个字,笔画里嵌着的糖渍被岁月浸成了琥珀色。树下摆着个小马扎,陈婆正坐在那里择桂花,竹篮里的花瓣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糖。
“可算来了!”陈婆直起身,竹篮往旁边一放,露出底下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糖锅,锅沿画着圈桂花,是她用烧红的铁勺烫出来的,“这是我年轻时学的记号,说在这儿熬的糖,能留住人心里最甜的那口。”
老糖坊藏在巷子深处,木门上的铜环缠着圈红绳,绳头系着块冰糖,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焦糖和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比桂语林的花香更沉些,带着股烟火气的暖。
坊里的大铁锅还冒着热气,锅底沉着层琥珀色的糖渣,是昨夜熬糖剩下的。陈婆掀开盖在灶台上的粗布,露出排整齐的铜模子,有的刻着缠枝莲,有的雕着槐花,最精巧的是个凤凰形状的模子,翅尾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银丝,与凤鸣班戏服上的绣线如出一辙。
“这模子是我婆婆传下来的。”陈婆拿起凤凰模子,指腹抚过翅尖的银丝,“她说当年婉秋先生来订过糖人,就要凤凰的,说要配得上护士长的凤钗。那糖人熬了整整三天,用的是头茬桂花和雪山融水,甜得能让石头动心。”
灶边的竹筐里,堆着些泛黄的糖人底稿,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花样:有穿戏服的小生,有举着药箱的护士,还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手牵着手。最上面那张画着个小小的糖坊,门口的石墩上放着盏纸灯,灯影里写着“等你”两个字。
“是阿禾画的。”艾丽西亚认出画角的小禾苗落款,“她去年来学过熬糖,说要给我们做‘平安糖’。”
陈婆笑着点头,往铁锅里添了新的蔗糖:“这丫头手巧,就是性子急,熬糖最忌火大,她总守在灶边,眼睛瞪得像铜铃,生怕糖糊了。我说‘熬糖就像等人,得耐住性子’,她就把这话刻在模子底下了。”
果然,翻看其中一个槐花模子,底部刻着行小字:“慢火出甜糖,久等见人心”,字迹歪歪扭扭,正是阿禾的手笔。
熬糖的水要用晨露,陈婆领着我们去后院的水缸舀水。缸沿爬满了青苔,里面的水清澈见底,漂着几片新鲜的桂花瓣。“这缸水养了三十年,”陈婆用木瓢舀水时,动作轻得像在捧月光,“每天寅时接的露,混着前一晚的桂花,熬出来的糖自带花香,不用额外加香料。”
艾丽西亚学着她的样子舀水,木瓢碰到水面时,惊起圈涟漪,映在水里的桂树影晃了晃,像在点头。陈婆说这是“水有灵性”,知道我们在熬“念想糖”,特意晃出些甜意来。
糖在铁锅里渐渐融化,从乳白色变成浅黄,再到琥珀色,香气也从清甜变成醇厚。陈婆用长柄勺不断搅拌,糖稀在勺间拉出细长的丝,落在冷石板上“啪”地脆裂,她说这是“糖在说话”,告诉我们火候正好。
“该加桂花了。”她从竹篮里抓了把新鲜花瓣,撒进锅里时,糖稀立刻泛起细密的泡沫,香气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艾丽西亚伸手想碰,被陈婆拦住:“烫着呢!这糖得晾到七分凉才能捏,就像心里话,得凉一凉才说得出口,才不伤人。”
晾糖的石板上,刻着许多小小的名字,有的已经模糊,有的还很清晰。陈婆说这是来订糖人的人刻的,“把名字刻在糖坊,就像把念想留在这里,等糖熬好了,念想也就甜了。”其中一个名字是“阿禾”,旁边画着颗小小的糖粒,刻痕很新,是她去年留下的。
我们把晾到半凉的糖稀捏成各种形状:艾丽西亚捏了只凤凰,翅膀张开时,银丝般的糖丝在晨光里闪着光;我捏了棵老槐树,枝桠上挂满了小小的糖灯,灯影里藏着“平安”两个字;陈婆则捏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说是“你们仨,一个都不能少”。
往糖人身上刷亮油时,门外传来铃铛声,是虎子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举着片糖纸:“陈婆婆,我爹让我来取昨天订的‘团圆糖’!”糖纸上的图案是石堤的灯影,正是我们昨夜放灯的场景。
“刚做好呢。”陈婆把用红纸包好的糖递给虎子,里面是个圆滚滚的糖球,糖球上用金粉画着圈灯影,“回去跟你爹说,这糖得趁热吃,凉了就硬了,像人心,得趁热焐着才软。”
虎子咬了口糖球,含糊不清地说:“阿禾姐姐说,她的糖人藏在糖坊后院的老槐树下了,让你们去挖。”说完舔着糖跑了,糖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蚂蚁,围着转了两圈,竟排成个小小的“甜”字。
后院的老槐树下,土面果然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我们用小铲子轻轻挖开,挖出个陶制的小糖罐,里面装着十几个小小的糖人,都是我们仨的模样:艾丽西亚举着布偶,我捧着日记本,阿禾站在中间,手里举着颗糖球,糖人的底座刻着“桂语年年”四个字,被糖霜浸得发亮。
“她早就做好了。”艾丽西亚拿起阿禾模样的糖人,指尖碰到糖人的脸颊,突然有细小的糖粒簌簌落下,像谁在掉眼泪,“她说要等我们一起吃。”
陈婆往三个粗瓷碗里各倒了些新熬的糖稀,把糖人放进去:“泡着吃更甜,就像把念想泡在时光里,越泡越浓。”
糖人在糖稀里慢慢融化,甜味混着桂花的香漫开来,在舌尖漾开时,竟尝出点微酸——是阿禾最爱的梅子味,想来她熬糖时偷偷加了梅子粉。我想起她总说“甜里带点酸才像日子”,原来她早把日子的味道,藏进了这小小的糖人里。
离开老糖坊时,陈婆往我们背包里塞了袋刚做好的“念想糖”,说:“这糖能放三个月,等你们走到下一个镇子,拿出来尝尝,就像我们还在你身边。”她把那个凤凰模子也塞给艾丽西亚,“带着,说不定能用上。”
木门上的冰糖在阳光下更亮了,红绳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在挥手。走在巷子里,糖香从背包里钻出来,混着石板路的青苔味,像个温柔的拥抱。
艾丽西亚突然指着前面的路牌,上面写着“望月镇”三个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糖坊,坊前的石墩上,摆着盏纸灯,灯影里的糖人正对着我们笑。
“下一站,望月镇。”她说着,从背包里摸出颗“念想糖”,放进嘴里时,眼睛亮了起来,“你尝,里面有桂花的甜,梅子的酸,还有点……阿禾的味道。”
阳光越升越高,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里,仿佛能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糖人,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糖渣掉在地上,长出串小小的糖花,一路甜到天边。
背包里的糖罐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脚步的节奏。我知道,这老糖坊的余温会跟着我们走很远,带着所有的甜,所有的念想,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融化,慢慢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