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雾凇镇去的路,渐渐有了寒意。响沙湾的暖沙还沾在鞋边,北风一吹,竟带出些清冽的气息,像是从远处的山林里飘来的。阿禾说这是“冰雾”,雾凇镇的预兆——“等看见树枝上挂着银条,就离镇子不远了”。
果然,转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树林突然变了模样。枝桠上裹着层晶莹的冰壳,阳光照上去,折射出七彩的光,像谁在夜里给所有树木镀了层银。艾丽西亚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冰壳,就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冰屑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细小的碎钻。
“这就是雾凇?”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雾,“比画里的好看!”
“是树挂,”阿禾呵着白气笑,鼻尖冻得通红,“雾凇镇的人叫它‘冰花’,说每朵冰花里都藏着个冬天的秘密。”她指着最粗的那棵老榆树,枝桠上的冰花层层叠叠,像开满了水晶的花,“你看那形状,像不像只展翅的凤凰?”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冰壳包裹的枝桠舒展着,尾端的冰锥微微翘起,真像只蓄势待飞的冰凤凰。艾丽西亚掏出画本,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冰花的反光映在她脸上,像落了层碎星。
镇子的入口藏在冰树林后,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两旁的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冰棱,最长的有半尺多,像水晶做的帘子。有个穿棉袄的老者正站在自家门口,用竹竿敲冰棱,“当啷”一声,冰棱落在陶盆里,碎成亮晶晶的块。
“是王大爷,”阿禾拉着我们往那边走,“他的豆浆铺在镇东头,用冰棱水做豆浆,甜得很。”
王大爷看见我们,眼睛笑成了条缝,手里的竹竿往墙上一靠:“阿禾丫头说你们今天到,我特意留了锅热豆浆!”他的棉袄袖口沾着白霜,说话时嘴里的白气和豆浆的热气混在一起,暖融融的。
豆浆铺是间矮平房,门口的铜锅里正冒着热气,锅沿结着层薄冰,冰上却凝着细密的水珠,像给铜锅镶了圈珍珠。屋里的土灶上,陶瓮里的豆浆“咕嘟”翻滚,香气混着灶膛的烟火气,把寒意都挡在了门外。
“尝尝刚磨的,”王大爷给我们端来三碗豆浆,碗沿结着层奶皮,“加了点炒米,阿禾说你们爱嚼点脆的。”
豆浆滑进喉咙时,先是温热的暖,接着漫开淡淡的甜,炒米的焦香裹在里面,像把整个冬天的暖都喝进了肚里。艾丽西亚捧着碗,鼻尖凑在热气里,睫毛上很快凝了层小水珠:“比城里的豆浆香!有冰的味道……不对,是太阳的味道!”
“用冰棱水做的,”王大爷往灶里添了块柴,“雾凇镇的冰化的水,甜得很,磨出的豆浆不用放糖就带甜味。”他指了指墙角的水缸,里面盛着半缸冰块,“都是今早敲的冰棱,化了就用。”
墙上挂着串玉米和辣椒,红的红,黄的黄,在白蒙蒙的屋里格外显眼。阿禾说这是“暖冬串”,王大爷每年冬天都挂,“说看着就热乎”。串子底下压着张纸,是阿禾的字迹:“王大爷的豆浆要配糖蒜吃,酸脆解腻,去年我偷着吃了半罐。”
王大爷果然从坛子里捞出几颗糖蒜,皮是透亮的紫,蒜肉白得像玉。“这丫头,”他笑着摇头,“去年把糖蒜水倒在豆浆里,说要做‘酸甜浆’,结果酸得直吐舌头。”
我们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就着糖蒜喝豆浆,屋外的北风“呜呜”吹过,屋里的豆浆香却越来越浓。阿禾突然指着窗外:“看!冰花!”
窗玻璃上凝着大片的冰花,有的像树林,有的像河流,最中间那片竟像只展翅的凤凰,和我们在冰树上看见的一模一样。“是阿禾画的,”王大爷擦着碗笑,“她说要让冰花记住你们,等明年冰化了,就把念想带到南边去。”
喝到第三碗豆浆时,王大爷从里屋拿出个木盒,里面装着些冻硬的豆包,皮上还沾着芝麻。“给你们路上带着,”他把豆包往布包里装,“用棉絮裹着,能保半天不硬。过了前面的冻河,就到‘雪松林’了,林里的木屋是阿禾去年收拾的,火炕烧得热乎。”
离开豆浆铺时,王大爷往我们背包里塞了袋炒米:“饿了就嚼点,顶饱。”他还把那串“暖冬串”摘了下来,“带着,路上看了就不冷了。”
走在雾凇镇的巷子里,冰棱在头顶“滴答”融化,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又结成薄冰。艾丽西亚把画本抱在怀里,上面的冰凤凰还带着墨香:“阿禾,你说冰花真的会记事儿吗?”
“会的,”阿禾指着窗玻璃上的冰花,阳光照过,冰花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片流动的银,“等春天来了,冰花化成水,就顺着屋檐流到土里,把事儿都告诉种子,种子发芽时,就把念想带到花里去。”
镇口的老榆树下,冰凤凰的枝桠上挂着个布包,是阿禾早就藏好的。打开一看,是三件厚棉袜,袜口绣着缠枝莲,和青禾的头巾纹样相呼应。“过冻河要穿厚的,”阿禾帮我们把袜子塞进靴筒,“去年我在河里掉了只鞋,冻得脚发麻。”
冻河的冰面结得很厚,能看见底下流动的绿水,像块嵌在雪地里的翡翠。我们踩着冰面往前走,冰下的水声“哗哗”的,像是在说悄悄话。艾丽西亚突然停下,指着冰面:“看!我们的影子!”
冰面像面巨大的镜子,把我们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连阿禾草帽上的冰屑都看得分明。阳光穿过冰面,影子边缘泛着淡淡的蓝,像画在冰上的画。
“过了河就是雪松林,”阿禾指着对岸的林影,“林子里的雪能没过膝盖,我们得快点走,赶在天黑前到木屋。”
我们踩着冰面向前,影子在身后跟着,冰下的水声越来越急,像是在催我们。背包里的豆浆还带着余温,炒米的香混着冰棱的清冽,像个温暖的秘密。我知道,这碗豆浆、这片冰花、还有雾凇镇的所有暖意,都会跟着我们往前走,穿过冻河,走进雪松林,把冬天的故事,继续写在结冰的河面上,写在凝霜的树枝上,写在所有等待春天的角落里。
对岸的雪松林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像片安静的绿,等着我们把脚印,印在新落的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