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时,艾丽西亚就被灶房的动静吵醒了。窗外的竹影在窗纸上晃,带着点湿冷的潮气,她披了件厚些的外衣推开门,看见老张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他的侧脸映得发红,陶罐在灶上“咕嘟”轻响,飘出的茶香混着水汽漫了满院。
“张爷爷,怎么起这么早?”她走过去,看见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些碎冰糖。
老张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松针,火苗“噼啪”窜高些。“这雨前茶啊,就得趁晨露没干时泡才够鲜,”他指了指灶上的陶罐,“昨儿苏掌柜带回来的新茶,给你们年轻人尝尝。”
艾丽西亚挨着他蹲下,看火苗舔着陶罐底,罐口的白汽像条细蛇似的钻出来,在冷空气中打了个卷就散了。“阿禾呢?”她往院门外望了望,平时这时候,他早该扛着锄头去后山翻土了。
“刚说去看看那棵茶苗,”老张笑了,皱纹里沾着点烟灰,“你俩啊,比护着自家娃还上心那小苗。”
正说着,阿禾从院角跑过来,裤脚沾了圈泥,手里攥着片嫩绿的叶子,脸上带着点兴奋。“你看!它又长了片新叶!”那叶子小得像指甲盖,边缘还卷着,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闪。
艾丽西亚接过叶子,指尖碰着冰凉的露水,心里却暖烘烘的。“小心点,别把叶子碰掉了。”她把叶子放回茶苗旁边,又用土轻轻围了围根,像给它盖了层小被子。
“张爷爷煮的茶快好了,”阿禾凑近灶房闻了闻,“好香啊,比上次的云雾茶还带劲。”
老张把陶罐从灶上提下来,用抹布裹着罐耳,倒进粗瓷碗里。茶汤是琥珀色的,浮着层细密的沫子,吹开后露出底下清亮的汤色。“慢点喝,烫。”他把碗递给艾丽西亚,又给阿禾倒了一碗。
艾丽西亚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茶香先是带着点清苦,滑到喉咙里却泛出甜来,像山涧的水漫过舌尖,留下股润润的余味。“比镇上茶馆的还好喝。”她眼睛亮了亮。
“那是,”老张得意地扬了扬眉,“这手艺是我家老婆子教的,她熬的茶,当年能引来山外的货郎特意绕路来买呢。”他说着,目光落在院角的茶苗上,语气软了些,“她走那年,也是这么个雾蒙蒙的春天,茶苗刚冒尖……”
阿禾悄悄碰了碰艾丽西亚的胳膊,朝她使了个眼色。艾丽西亚会意,把自己碗里的茶往老张面前推了推。“张爷爷,您多喝点,这茶养人。”
老张回过神,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老了,喝再多也赶不上你们年轻人有劲头。”他看了看院角的茶苗,又看了看眼前两个凑在一起的年轻人,忽然说,“等这苗长起来,秋天就移到后山的茶林里去,那里有片向阳的坡地,土肥,我年轻时在那儿种过一片,后来遭了场山洪……”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像是陷进了旧事里。灶膛的火慢慢弱下去,陶罐的余温在指尖一点点散了。
苏掌柜背着个竹篓从外面进来,篓子里装着些刚采的野菌,沾着湿漉漉的泥。“哟,煮好茶了?”他把竹篓往灶台上一放,拿起碗喝了口,“嗯,够味!老张,上午跟我去趟镇东头,李婶说她孙子要娶媳妇,想订两斤好茶叶当聘礼。”
“成啊,”老张精神一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得挑那芽头饱满的,聘礼用的茶,得讨个‘节节高’的彩头。”
两人说着话往厢房走,苏掌柜还在念叨:“……记得把那套刻花的锡罐带上,装茶叶显档次……”
艾丽西亚和阿禾对视一眼,都笑了。阿禾拿起灶台上的陶罐,往碗里又倒了点剩茶。“张爷爷刚才说的后山茶林,我去过,确实是块好地,边上还有股山泉,浇水方便。”
“那等秋天移苗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整地?”艾丽西亚搅了搅碗里的茶,沫子聚了又散,“得提前把石头捡干净,再施点肥。”
“嗯,”阿禾点头,忽然笑了,“到时候让苏掌柜多蒸两笼桂花糕,干活有力气。”
阳光慢慢爬过院墙,照在院角的茶苗上,新长的嫩叶透着光,像块翡翠。艾丽西亚想起老张刚才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茶烟里的旧事,那些说一半留一半的牵挂,其实都在悄悄滋养着什么——就像这茶苗,不仅靠着水土阳光,也靠着这些日常的烟火气,才能慢慢扎根,慢慢长高。
她拿起锄头,往茶苗周围的土里松了松土。“等它长到能采茶的时候,咱们也学张爷爷煮茶喝。”
阿禾在旁边帮着拔草,草根带着湿泥被拽出来,散发出清新的腥气。“还要加冰糖,像今天这样的。”
“再加几朵晒干的桂花,”艾丽西亚补充道,“苏掌柜说去年晒的桂花还在罐子里呢。”
灶房的烟散尽了,陶罐底还留着点茶渣,透着淡淡的黄。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得轻响,像是在应和着他们的话。
日子就该是这样的吧。有旧人旧事的余温,有新人新事的期盼,像这慢慢熬开的茶,苦里带甜,香得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