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午后落下来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茶馆的芭蕉叶上,发出“啪嗒”的轻响。艾丽西亚正帮苏掌柜翻晒去年的陈茶,竹匾里的茶叶蜷成褐色的细条,被雨气一浸,渐渐舒展些,散出沉郁的香。
“这雨来得巧,”苏掌柜用木耙子把茶叶摊得更匀,“陈茶吸了潮气,泡出来更润。”他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怕是要下大,得把院角的茶苗挪进廊下。”
阿禾正蹲在灶台前修那把豁口的小瓢,听见这话,立刻放下木槌往院角跑。茶苗的新叶已经展开了半寸,嫩得能掐出水,被雨珠打得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用铲子围着根须铲了圈,连土带苗捧起来,快步往廊下挪。
“慢点,别伤着根。”艾丽西亚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块粗布,想把沾在根须上的泥擦一擦,却被阿禾拦住。
“苏掌柜说过,移苗要带原土,不然活不成。”他把茶苗放在廊柱边的石台上,又找来几块碎砖围了圈,“这样雨打不着,还能照见点光。”
雨点渐渐密了,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连成一片,像谁在院外敲着小鼓。老张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转着个锡制茶罐,罐身上刻的缠枝莲被摩挲得发亮。“这雨啊,是催着茶籽发芽呢。”他望着雨幕里的茶林,“当年我儿子种的那批,也是赶上这么场雨,后来长得比谁都旺。”
艾丽西亚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着石台上的茶苗。雨丝斜斜地飘进来,落在新叶上,凝成颗颗圆滚的水珠,风一吹就顺着叶脉往下淌,像在给小苗洗脸。“张爷爷,您儿子当年种的茶,现在还能采吗?”
“能呢,”老张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去年还采了半斤,炒出来带着股蜜香味,苏掌柜说那是‘老茶魂’,一般人喝不出。”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片卷曲的茶叶,颜色深褐,带着油亮的光泽,“这就是从那棵树上采的,给你们尝尝鲜。”
阿禾赶紧去灶房烧了壶水,用苏掌柜那套刻花锡罐泡了。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像沉睡着的蝴蝶醒了过来,茶汤渐渐变成琥珀色,飘出的香气比新茶更醇厚,混着雨气漫在廊下,让人心里发暖。
“慢点喝,这茶性子烈。”老张看着两人捧着茶杯的样子,笑了,“当年我教儿子品茶,他总急着咽,说不如糖水甜。后来走冰道前,他却偷偷装了半包,说要带去给北边的人尝尝咱山里的味道……”
雨声似乎更响了,把后面的话都吞了进去。艾丽西亚喝了口茶,先是觉得舌尖微苦,慢慢却品出点回甘,像把岁月的滋味含在了嘴里。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老张总守着茶林——那些茶树不仅长在土里,也长在他心里,每片叶子都藏着念想。
苏掌柜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件蓑衣:“我去后山看看排水,别让雨水淹了茶苗。”他把蓑衣往肩上一披,又回头叮嘱,“灶上炖着莲子羹,熟了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雨幕里,他的身影很快融进了茶林,只留下蓑衣的影子在绿色里晃。阿禾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说:“等雨停了,咱们也去后山看看吧?找块好地,秋天就把这茶苗移过去。”
“好啊,”艾丽西亚点头,“得找块离山泉近的,还要向阳,就像张爷爷说的那样。”
老张听着他们说话,把手里的锡罐转得更快了。“你们年轻人啊,就该多想想往后的事。”他把那几片老茶叶往两人的茶杯里各放了点,“混着新茶喝,能尝出两辈子的味道。”
雨下到傍晚才歇,天边裂开道口子,露出片橘红的晚霞,把雨洗过的茶林染成了金绿色。苏掌柜披着湿漉漉的蓑衣回来,裤脚沾满了泥,脸上却带着笑:“排水好得很,还在山涧边发现几株野茶,等晴天了采回来炒炒。”
灶上的莲子羹炖得正烂,盛在粗瓷碗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四人坐在廊下,就着雨声喝茶吃羹,石台上的茶苗在晚风中轻轻晃,像在和他们一起点头。
艾丽西亚忽然看见石缝里有颗圆滚滚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颗茶籽,不知什么时候从布包里滚出来的,被雨水泡得发胀,壳上裂开道小缝。“你看,这颗也醒了。”她把茶籽埋在石台上的土里,就在那株小苗旁边,“让它们做个伴。”
老张看着她埋茶籽的样子,忽然说:“等秋天移苗,把这颗也带上吧。多一颗,就多份念想。”
晚霞渐渐淡了,檐角的风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和茶苗舒展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支温柔的歌。艾丽西亚捧着温热的茶杯,望着廊外的雨痕,忽然觉得,有些缘分就像这茶籽,哪怕被风雨打散,落在泥里,也总能找到生根的地方,长出新的希望。而那些藏在茶里的故事,会随着茶汤慢慢沉淀,在岁月里酿成更醇厚的味道。